扶着丈夫的手下了轿, 玉儿抬眼看了看天,京城的天空上, 有着一大片儿的云,那云遮住了太阳, 打云里射出的阳光照在另一半无云的天空,显出一种少见的分界来,整个天空却又被那太阳的光线照得极其明亮,美丽,惑人。
因为阳光被挡住,再看地上的人,便显出一些模糊来。明明还是黄昏, 天也不曾黑, 地上却显出近夜的感觉了。
见妻子站住不动,雅尔哈齐低头问:“怎么啦?”
玉儿看一眼披着锦氅挺拔伟岸的丈夫,轻笑着摇摇头,又抬头看了看天, 这才随着丈夫进了一旁的酒楼。
约会应该有什么?
吃饭, 看电影,逛街?
看看雅致的包间,玉儿叹口气,这怎么说的,仿佛跟在家一样呀。
雅尔哈齐看看妻子,挠了挠下巴,媳妇儿仿佛有些失望?
与妻子一起坐好, 雅尔哈齐冲跟着的小太监道,“上菜。”
小太监退了出去,很快,一个模样英俊,高鼻深目,发作蓝灰,穿着燕尾服的外国侍者推着一辆餐车领着两个中国店小二走了进来。
玉儿瞪大了眼。
时空错乱?
雅尔哈齐看看妻子的表情,得意地吡了吡牙,啊呀,媳妇儿绝对没想到吧!
外国侍者躬身一礼,操着半生不熟的京片子,“尊贵的贝勒爷,高贵美丽的夫人,安德烈很荣幸能为两位服务,请容许我为两位尊贵的客人呈上源自英格兰皇室的晚宴,晚宴前菜是野生苏格兰鲑鱼,配鳕鱼片、黄瓜条和山葵酱汁……”
呆滞的玉儿看着两个中国店小二在燕尾服的讲解中,熟练地摆放好刀叉盘碟,退到了一旁。
“……英式晚宴与大清不同,吃一道菜,要撤一套餐具。使用刀叉进餐时,从外侧往内侧取用刀叉,要左手持叉,右手持刀……”
玉儿嘴角抽了抽,看着对面的丈夫笨拙地用着刀叉,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笑意,好吧,这个约会,真的,很惊喜。
在十八世纪初的大清帝国,吃着来自遥远的英格兰的晚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吗?
在安德烈的讲解与指导下吃罢前菜、主菜与蔬菜,看看盘里最后一道甜点:焦糖奶油梨蛋糕,再看看丈夫绿啦吧叽的脸,玉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用说,只顾追求新奇的某人一点儿也没吃好。
用餐巾擦擦嘴,玉儿优雅地冲安德烈轻颔首:“安德烈,感谢你为我们夫妇带来来自遥远国度的美食,你的服务很周到,我很满意,现在,你退下吧。”
安德烈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位仪态尊贵的夫人的肯定,第一次正视那位夫人的蔚蓝的眼里泛起惊喜又惊艳的光芒。
“能为您这样年轻美丽又风度优雅的夫人服务,是安德烈的荣幸。”
看着坐在对面的丈夫看着安德烈的眼神里开始显露凶光,玉儿明智地挥退了安德烈。
安德烈还想再说什么,可想起这个国度里男人们对自己女人的态度,安德烈遗憾地叹口气,这些美丽的花,被这些有权势的男人们用高墙围了起来,轻易不让别的男人见到,便是连赞美也不允许,太可惜了。
安德烈脸上惋惜的神情看得玉儿忍不住抿嘴一笑,待他退了下去,唤了中国的店小二进来,让他再上几道酒楼里拿手的菜式,小二欢快地跑了下去,他就说嘛,化外蛮夷之地的东西,哪有大清的东西好吃,看吧,贝勒爷和夫人还是喜欢咱华夏自己的饮食。
看着丈夫拿着用惯的筷子,满足地吃着桌上香气扑鼻的各式中菜,玉儿心情极其愉悦,无论怎么说,雅尔哈齐这一次可真是用了心准备了。
吃饱喝足,漱口净面净手后,雅尔哈齐看一眼打看到他用刀叉后脸上笑容就没断过的妻子,眼中精光一闪,唇角一翘,“还满意?”
玉儿举起手帕子,挡住唇边的笑意,雅尔哈齐的表情太深沉了,她本能地觉得不妙,可是,想着丈夫方才笨拙的模样,她却又止不住的想乐,出巡时,在草原上常吃烤羊什么的,丈夫用刀是极熟练的,只是,刀叉并用,就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了。
“很新奇,你从哪儿找来的那个安德烈?”
雅尔哈齐冲着妻子招招手,玉儿起身坐到了他身边。
雅尔哈齐抱怨:“只是新奇吗?我可是想了好些天,才想到这个的。”
妻子素来对这些个洋玩意儿有那么几分兴趣,虽说经常就是三分钟热情,一等弄明白就撂开了手,不过,到底也算兴趣不是,他这才着人找了这么一个据说是侍候过那个什么英格兰皇室的奴才来。不过,这堂堂皇室的宴会,怎么才这么几个菜,这也太寒酸了。咱大清,满汉全席,可至少有一百零八种,唉,这个英格兰的皇帝,吃得真差,连他一个贝勒也不如。
玉儿安抚地拍拍丈夫的手:“我很高兴,很惊喜。”
看着妻子眸中泛出的喜意,雅尔哈齐终于裂开了嘴:“这么说,爷安排这约会你满意了?”
玉儿抿嘴笑:“是,极满意。”
雅尔哈齐的白牙一闪:“有赏吗?”
玉儿想了想,倾身在丈夫脸上亲了一下:“好乖。”
雅尔哈齐表情危险地抓住后退的妻子:“乖?嗯?”
玉儿眨眨眼:“饭也吃了,咱们回府吧。”
话题继续下去,似乎不太安全。
“你方才看了那个蓝眼睛好几次。”话里的酸意,想掩也掩不住。
来了这儿二十几年,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外国帅哥,便止不住多看几眼,这原也不算什么吧?不过,看看丈夫的脸色,玉儿明智地回道:“嗯,我没见外国人。”
雅尔哈齐以看乡巴佬的眼光看了看妻子:“理藩院里进进出出的,什么样子的外国人没有?”
玉儿失笑:“我又没进过理藩院。自然是不知道的。”
雅尔哈齐挑眉:“你总在皇上那里见过吧?”
玉儿想了想:“没有,咱是内眷不是,没见过。”
她没成婚前宅,成婚后生孩子养孩子,基本上也处于半宅状态,而且身为贝勒夫人,平日也不像前世那样可以逛街,何处去见外国人?再说,来京的外国人,大抵在一些固定的场所往返,她也没处去见不是。
雅尔哈齐挠挠头:“以前,有给皇上和后妃画像的传教士,我以为你见过。理藩院里,有你说的北极熊俄罗斯派遣来学中医的,荷兰来朝贡的,法兰西来的传教士,白晋你是听说过的……”
听着丈夫说了几句,玉儿打了个呵欠,唉呀,这会的外国人,哪有几百年后的多,也就那么些国家,最多的,是来朝贡的,地位相差仿佛又来往得相对比较勤的也就俄罗斯,别的国家,相对较远,另外半球的,因为航海时间太长,也不像后世那样来往方便。
“这些人,远渡重洋,来咱大清,也不容易,不过,都是他们来咱们这儿,咱们是不是也派人去他们那些地儿看看?”
雅尔哈齐摆手:“有什么看的,都未开化。”
玉儿一瞪眼:“那个白晋,不教了皇上好些学问?我还听弘普说了,那个望远镜,可以看好远,天上的星星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好东西,能出好东西的地方,像产玉石的缅甸,你说值得不值得去看看?再说,你看我那些打远方回来的船,你没听那些船员说,那个法兰西,英格兰已经很厉害了。咱不能妄自尊大,咱要保持自己的先进性,就得把好东西弄到手。”
雅尔哈齐看着激动的妻子,赶紧道:“好,好,听你的,以后,我注意。行了,今儿是陪你出来乐的,咱不说这些事儿。”
玉儿噘嘴:“我还不乐意说呢,就是给你提个醒儿,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这些个,费脑子,累!”
雅尔哈齐摸摸妻子的脸,笑道:“有我呢。”
看看丈夫,玉儿想了想,“你知道,不要紧的,我从来不插嘴。”
雅尔哈齐靠在椅上想了想,还真是,妻子极少对外面的事儿感兴趣,可每一次,妻子但凡说了的,必是重要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兴许,这就和妻子那个洞府一样,是她异于常人之处吧。
“我会注意。”
这一次,语气郑重了很多。
玉儿满意了,“咱现在去戏院子听戏?还是回府?你们平日出门儿都怎么玩儿?”
雅尔哈齐转开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打成婚,我也不大出来逛。”
看看丈夫,玉儿一撇嘴:“成婚前呢?”
雅尔哈齐的眼睛闪了闪:“成婚前跟着你玛法习武,又要给皇上办差,哪有多少空闲。”
玉儿趴到丈夫跟前,对上丈夫的眼睛:“眼神儿透着心虚,必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你说办差?应酬那些个官员的时候,去哪儿?”
雅尔哈齐的眼珠子情不自禁地往旁移了移,最后又定住了,镇定地看着妻子的眼睛:“爷可从不碰外面的女人。”
“不打自招。”玉儿哂笑,完了不等雅尔哈齐分辩,扯扯他的衣襟:“你带我去看看呗。”
雅尔哈齐的脸绿了绿,“你一个后宅妇人,去哪些地儿做什么?”
“我就好奇想看看。”
雅尔哈齐想了想,别的地儿也罢了,有一处曾和发小们去的地儿倒是可以领妻子去看看。
“行,领你去看看。”
雅尔哈齐领着妻子出了酒楼,坐轿到一个叫清和园的地方,领玉儿走了进去。
玉儿跟在雅尔哈齐身后,边走边四处打量,却见影壁回廊,假山流水,却似进了谁家的府第,唯独其建筑规制是平民模样。
“这清和园,做的是贵戚们的生意,算是京里档次较高的,我平日若要应酬官员,有时便来这里,便是皇子们有时也便服来此,坐在雅轩里,能听曲儿,能吃饭,也可以休憩。”
玉儿看看灯火下的雕梁画柱,又打量回廊上一盆盆大型的绿色盆栽,三月里,只是这盆栽,便显出档次了,要知这时代拥有给那么多植物保暖的暖窖,没点儿财力,可供不起。
这便是大清朝吃住玩儿一条龙服务的所在?
正走着,迎面走来几人,其中一个锦服华裘的男子猛不丁看到雅尔哈齐,哈哈大笑:“你这成日家不出门儿的家豹子,今儿居然出来找乐子了?少见,少见,不过,我就说嘛,这家花哪有野花香,你迟早在府里呆不住,还是得回来。”
那男子跟雅尔哈齐碰碰肩,不等雅尔哈齐开口,看一眼一边的玉儿,一只胳膊搭在雅尔哈齐肩上,在雅尔哈齐耳边轻笑道:“哟,可是个少有的美人儿,这是打哪儿寻摸来的?啧啧,怪道连母豹子也不惧了,这俊俏模样,世上少见。”
雅尔哈齐脸一黑:“铁保,你少胡说。”媳妇儿那耳朵可灵着呢,让这个口没遮拦的说出一些不好的来,可怎么得了?
锦服男子又瞄一眼,吸了吸口水:“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嘶,这越看怎么越好看。”
被色迷了眼的锦服男子也不管雅尔哈齐了,两步走到玉儿跟前,绕着玉儿转一圈儿,“小娘子,你别跟这个惧内的豹子了,跟着爷吧,爷一准给你个名份。”
玉儿看看一旁已立起了眉毛的丈夫,乐了,看这个男子与丈夫相处的情形,一准是朋友,而且,这模样,跟现代那些个爱开玩笑的损友没什么差别,一时好玩儿,轻笑着问道:“什么名份?”
锦服男子看着那明媚的笑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笑颜如花,惑人心神,咽了口口水,木呆呆喃喃:“你就算是刮骨的钢刀,爷也认了,爷许你做侧夫人,爷给你上玉碟,那豹子不能给的,爷给你,爷不像那豹子,为着他家那头母豹子委屈你,爷跟你说,爷将来说不准也是个贝勒,不比豹子差的,那豹子惧内,你跟了他,准没出头之日,跟了爷不一样,爷一准宠你,若非爷的正室必须是圣上指婚,让你做正室,爷都是乐意的……”
雅尔哈齐大怒,冲着锦服男子就是一脚,“铁保,你他娘的,找死。”
锦服的铁保被雅尔哈齐在屁股上重重一脚踢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一圈儿,坐在地上直晃脑袋,边晃边嚷:“雅尔哈齐,你小子,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为件儿衣服把手足给伤了,你这也太没义气了,你平素守着你家那头母豹子不是很知足?这个就让给兄弟得了。”
雅尔哈齐听他还胡咧咧,走过去还想给他几脚,却被男子身畔的几人拉住。
一个圆胖的劝道:“兄弟,兄弟,得了,第一次见弟妹,好歹给他留点儿面子吧。”
白净的铁保还嚷呢:“博洛,这以后不能叫弟妹了,这跟了我,他以后得叫嫂子了。”
博洛苦笑,也不理地上那个没眼色的,走到玉儿跟前,抱拳道:“弟妹一向可好,侄儿们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可都好。”
为着玉儿的救命之恩,博洛曾经去贝勒府谢过她,因此,玉儿也认得博洛,见博洛为那个铁保解围,她也不是这世上那拘泥开不得玩笑的女子,对于铁保无心的冒犯也并不放在心上,洒然一笑,蹲身回礼:“多谢兄长垂询,家里的孩子都好。”
铁保被扶起来,看看博洛,又看看回话的玉儿,挠挠头:“雅尔哈齐,你小子,这外室连孩子都有了?怎么不接回……”
旁边的一扯铁保,轻声道:“你傻了吧,这是雅尔哈齐的夫人,‘人形兵器’的亲妹妹,皇上跟前第一得意的,你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当心挨揍。”
铁保呆了呆,半晌,反应过来,怪叫道:“什么?你说她是雅尔哈齐的媳妇儿?六个孩子的娘,那个母……苏色,你没弄错吧?”
苏色一拍脑门儿,“母豹子”三个字虽没说全,可这话也够愁人的,转开头不理他了。
铁保还愣呢,看着和博洛说话的玉儿,口里喃喃道:“这看着,也就十几岁模样,怎么就是雅尔哈齐的媳妇儿了?苏色,你们肯定没弄错?”
雅尔哈齐见他还胡说呢,转身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拍得铁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对圣上的指婚有意见?”
铁保刚起身又被拍倒在地,只觉自家后腚巨痛,吡牙裂嘴间又觉半边身子都被雅尔哈齐拍麻了,便要嚷嚷,可转头看见那笑眯眯看着他的女子,铁保又觉理亏,心虚地转开目光,赔笑道:“雅尔哈齐,不知者不罪,是吧,嘿嘿。”
惨了,惨了,不知道会被怎么修理。这头毒豹子,被他捉住了短,可别想再清闲,没见博洛现在也被他在脖子上拴了根儿绳子,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的。
雅尔哈齐蹲在铁保面前,白森森的尖牙露了出来,冲着铁保一笑,铁保打了个哆嗦:“兄弟,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咱可是打小光屁股滚大的,实打实的发小,你可不能下狠手。”
回头又冲博洛道:“你小子,怎么不早拦着我,让我唐突了弟妹,这可怎么是好。”
博洛翻了个白眼儿:“我冲你使了多少眼色,可你理我了吗?”
铁保挠头,他光顾着看美人儿,哪还有那眼睛去看那看了二十几年的老脸?
“你也不看看你那张丑脸,你让人提得起兴趣看吗?你若出个声儿,我能让雅尔哈齐这么收拾我?”
苏色叹气:“雅尔哈齐的媳妇儿在这儿呢,你说话注意着点儿。”
铁保见众兄弟挡住了玉儿的视线,没忍住,把手伸到身后使劲儿揉揉屁股,“雅尔哈齐,你这一下够狠的。”
雅尔哈齐抓住铁保的肩,把他提起来站好,刚松开手,见他腿一软又要往地上坐,眼疾手快,又一把拎了起来:“你这什么破身子骨儿?现在连博洛也不如,拍一下就禁不住了?”
铁保方才在地上赖了半天,本就是雅尔哈齐那一下拍得太重,他站不起来了,此时又听到雅尔哈齐这话,哭笑不得:“你不想想你的手劲儿,我就觉着自己方才被一堵墙压过似的。”
围着的几个男人都笑出了声。
等铁保站稳,雅尔哈齐放开他,领着妻子和自己这几个发小见礼:“博洛你见过一面,这个欠揍的是铁保,这小子长得白净,平日最是自命风流的。”若不然,也不会有方才那一出。
铁保因着先前的乌龙,此时讪讪给玉儿赔罪,玉儿笑着还礼。
“这个是苏色,苏色旁边那个,嗯,苏色,这是你小舅子?”
苏色身畔一个俊秀的二十出头的男子走过来:“奴才穆诚额给贝勒爷、夫人请安。”
雅尔哈齐一把把那男子提了起来:“行了,都是几个亲近人,别拘礼。”
又回头道:“怎么都聚一起了?方才看着脸色还不好,怎么了?”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博洛开口道:“出了点小事儿,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