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博宇只是从雕像那大概看出了真君兄妹两人有着并不美满的过去, 但是他没想到这其中会是这么曲折的发展。
他想起最开始看到的那个神似真君的少年——不,应该说是真君的少年时期。
虽眉目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但他还在笑着,还有着积极向上的朝气。那样隐忍着的真君他从未见过, 也从未想象过。
周祺妍显然有所隐瞒,这逃不过秋博宇的眼睛。她几次改口,还有绝口不提那些石雕古怪的,明显不是修真界通常款式的服装,这些细节与真君以往表现出来的与修真界的脱节感倒是吻合上了。
秋博宇以前便觉得,真君很多时候,与身周的环境有一种脱节感。他的言谈举止, 他的行为处事, 正因为与修真界的常理相悖,才会被冠以“不走寻常路”“不懂他在想什么”的名声。秋博宇与周祺然已经有不少接触了,更别说他本身就有意在观察真君,对这份脱节感体会得更深。
真君的思维逻辑和他人有区别, 真君偶尔会说些令人理解不了意思的词语, 真君……
脑海中的猜想通过那些石雕得到了肯定。秋博宇也基本肯定,真君与他妹妹,定然来自一个神秘的,不为修真界所知的地带。
只是他还没到知道的时机。现在这个时候,这个节点,不论是询问妹妹还是询问真君,他肯定问不出来有用的信息。真君防备心重, 妹妹还没完全信任自己,且他们也有意要隐瞒这个。
意识到这一点的秋博宇并不伤心,在他看来,这才是正常的事情,而且也让他有了明确的努力方向,不是吗?
谈到那段灰暗的回忆,周祺妍带着几分恐惧,三言两语简要说了情况后,便借着说了下去——她觉得,哥哥现在给她的古怪感觉,定然和后面那段回忆有关。
“在那之后,我们兄妹相依为命。”周祺妍道,“因为都是半大小孩了,又晦气,没人愿意接着照顾我们。亲戚们只给了点钱,但是那点钱根本不够。”
那段时间他们真的窘迫无比,亲戚只愿给一点经济支援,没有人愿意接收他们两人。一来,哥哥在他们眼中已经半大不小,可以自食其力了。而且,他们兄妹俩的家中出了这种事,有人说他们克父母,晦气。
没多久,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父亲留下来的债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多,还要让人喘不过气,房子早就是抵押出去的东西了。
他们将“家”搬到了一处偏远又狭窄的出租房。
“我们努力地去过这段日子,可是没想到,好不容易熬到有些转机的时候,爹爹来了。”提及这里,周祺妍的反应更大了,身子不断地颤抖,就像是面对着什么足以致死的威胁,双目之中盛满了恐惧。秋博宇见状,忙让她停下,可谁知她坚持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因为不小心,掉下去了,大概是……死了吧。”
吐出某个字眼的时候,周祺妍终于忍受不住,痛苦地抱住头,大哭道,“我很没用对吧?!都说了我们只有彼此了,我还任性地要求哥哥不要离开我,结果是我先走了!”
“哥哥他……我……咳咳,哥哥只有一个人了,他要怎么办啊……”
周祺妍嚎啕大哭,似要将内心压抑着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那般。那些积压着的,刻意被忽略的情绪,此时尽皆涌了出来,就像是小船找到了停留的港湾,安心下来的同时,也为过往的负担而流泪。
秋博宇沉默地听着。
在他的记忆中,在遇上真君前,他并没有体会过这种深刻浓重的亲情。但是这个似乎并没有妨碍他受周祺妍的情绪感染。原本他觉得,自己的过去已经足够阴暗了,但是现在看来,真君竟然是经历了比自己还要惨痛的过去。
自己固然是被圈养着长大,从未被当做真正的秋家人,可他也没真切体会过亲情,在受了那濒死的一击后,他差不多与秋家断绝关系了,最多是在听闻暮玉的经历后,对秋家的仇恨多添几分。
可是真君是亲眼见证了美满家庭的离散,并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周祺妍的话语之间并没有提及修炼之事,忧虑的也是凡俗界之人会忧心的金钱住处问题,显然他们之前是凡人的身份,
身为普通人的真君,竟是要面对那么大的压力。且还要面对相依为命的妹妹也意外身亡这件事——光是想到这件事,秋博宇感觉自己能猜到真君有多么崩溃。
秋博宇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这命途多舛的小姑娘。骤然被哥哥以外的人安慰,周祺妍愣了愣,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般,抽噎着道,“秋哥,你和哥哥认识了很久吧?”
那般贴心的举动,那般认真的姿态,绝不仅仅是“偶像和粉丝”之类的关系能概括的。周祺妍跟在秋博宇后边看着的时候,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这个妹妹能不能做到这般细致的程度。
“我幼年时被诬陷背叛家族,被家族的人追杀,命悬一线之时,是真君救了我。”秋博宇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周祺妍。
“这样吗?”周祺妍有些惊讶,这好像能解释为什么主角那般崇拜自己的哥哥了?
而且被陷害被追杀什么的,既然是点家流的男主,会有这样的遭遇也不奇怪的样子。
“是的,真君不仅救了我,还给予我一个安全的环境与数不尽的书籍资料,甚至当时我受重伤,几乎不能修仙了,真君也没有放弃,而是给了我锻体的功法,而后为我寻来了修复灵根的方法。”
“……”周祺妍惊讶——自己的哥哥有这么好心吗?“都做了这么多了,应该是准备收徒吧?”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见妹妹的注意力逐渐被吸引,认真地看着自己这边的时候,秋博宇内心松了口气——再让她哭下去,万一真君醒了,会不会以为自己在欺负这个妹妹啊?
秋博宇不知道,就在刚刚,周祺妍已经把这件事透露给了周祺然。
“可惜真君拒绝了。”秋博宇道,“真君直言不想收我为徒,还为我牵线,让我拜了如今的师尊。其实我也说不上和真君相处了多久,拜了师尊后,我一直在努力修炼,最近好不容易有些成功,又卡瓶颈了,机缘巧合又遇上了真君,便一直跟着了。”
这个“机缘巧合”是他有意的这件事,就不用说出来了。
周祺妍也没想到自己哥哥和主角竟然有这么复杂的经历,随后便道,“那秋哥你有办法让我哥哥摆脱心魔吗?你有办法的对吧?求你了!”
毕竟这可是点家文的男主啊!周祺妍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急切道。
既然是点家大男主文,那身为男主,他想要成功做成什么事并没有那么难吧?她来了修真界之后一直忙于隐匿和逃窜,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能帮上自家哥哥的。
心魔啊,想想就可怕!
秋博宇并不知道周祺妍对自己那种莫名的信任是从哪来的——她好像笃定自己能够解决真君的心魔。就像是真君偶尔表现出来的那般,好像他做到什么事,取得什么成就,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这个妹妹渐渐对自己放下防心了。
既然是真君那般重要的亲人,那自己便不能与她关系太僵。爱屋及乌,有小心思的他并不介意将她也当做自己的家人。
想到这儿,秋博宇摇了摇头,“这个就……”
“为什么?不行吗?”周祺妍慌了,“心魔可是很糟糕的事情啊,哥哥那样子,要怎么办?”
“虽然只是推测,但是我想,让真君走出心魔的关键点,大概在你身上吧?”
“我?”周祺妍指了指自己,“怎么说?”
“我不知道你回忆中的真君是怎么样的。”秋博宇淡淡道,“但是在我这边,真君是个抗拒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他独来独往,行事我行我素,会刻意让别人对他产生恶感而后主动远离他……他明明有着强大的实力,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却被那些平庸之辈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他本人一点都不介意。”
周祺妍似乎是没想到周祺然的变化会这么大,“哥哥……”
怎么想都是自己的缘故。她突然离开,哥哥是真的很生气吧?
“我想你自己也猜到了,真君会有这样的改变,恐怕与你脱不开干系——先别急着自责,现在能救真君的,可能也就是你了。”秋博宇细细分析道,“真君事实上是最近才陷入了心魔,他看起来像是对过去的事情放不下,每每遇上相关的事情,反应都不小。可能真君并不想让你知道……真君现在因为心魔,灵气出了问题。除了体质还是元婴真君的体质,他的体内已经没有了灵气的存在。”
“怎么这样!”
秋博宇还准备继续分析,让这位妹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见她突然拉过自己的手,认真道,“要怎么做才能救我哥?”
认认真真,一字一顿,满满的都是决心。她似乎觉得自己一定有解决方法,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秋博宇本以为,以小姑娘的防心,自己还要再引导久一点,与她谈一会儿心,才能得知真君的过去,从中分析出真君心魔的关键之处。可是这妹妹就像是完全卸去了防心那般,没怎么抗拒就说了出来——这其实很奇怪,周祺妍显然之前因为灵脉心的身份,主动躲避着人群,她的言语间满满的是对修真界的不了解与恐惧。结合她的过去,这显然是个戒心很重的人——也顺便解释了真君那城墙一般厚的心防是从何而来的。
这样一个本该戒备心很重的人,却对自己有莫名其妙的信任?
秋博宇并不知道,“点家文大男主流男主”的身份,对于饱阅各路小说的现代人来说,是杀伤力十分可怕的一种存在。加上周祺然也说过他可以信任,有了这两个加成,兼之秋博宇为了拉近与她的关系,主动与她谈心谈回忆,让她渐渐地将秋博宇当做了自己这边的人。
“其实我也不清楚有没有用。”秋博宇硬着头皮道。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周祺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又回到了那个街道。
但是这一次,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久久地没有行动,就那么站在路边,呆呆地站着。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天空阴沉沉的,就像是那些路人那样,带着令人压抑的窒息感。他站了许久,仿佛往前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那般。
他知道的,接下来他会遇到什么。他知道的,一切都没法改变。那些该走的,不该走的人,最后都会走的。他都知道。
他恨着自己,他无数次回想过,如果当时他用了不一样的做法,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些不一样。
至少,他不用承受着那样的痛苦,那蠢货也不用付出性命。甚至如果他能做到的话,连母亲,那个悲哀到无可救药的女人,也有一线生机。
如果,如果当初他做了不一样的事情的话……
这样的设想是股挥之不去的黑雾,无法挥散。
可是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哥……”
“哥……”
是妹妹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她的声音呢?在这里,她不该躲在房间内,看着惨剧的上演吗?
呆立着的男人疑惑着。
“哥,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死。你听得到吗?我没有死。”
“我们好不容易再重逢,就让我们放下过去好不好?”
“哥哥,不要让我像担心妈妈那样担心你,好不好……”
声声呼唤,就像是在黑暗之中洒落了星星点点的光。周祺然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刻。
他在幽暗的房间内坐了一晚上。
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般,又像是脑中有根紧紧绷着的弦,断了。
他疯狂地笑起来,不为谁,就是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笑着笑着,眼泪也出来了。
是不是一切终将会离开?
那他,也离开吧?
“哥哥,你不要出事……”
“哥哥……”
妹妹的呼唤声并没有停下。就像是敲响了一口大钟,声音不断回荡,一遍遍重复着。
而后,那连绵不断的呼唤中,又掺杂了其他的东西在内。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将你弃之不顾。你一切都不用担心,因为有我在。”
那无意间成立的,荒谬绝伦的道心誓,混在在妹妹的呼唤之中,显得那么地刺耳,却又那么让人想去相信。
渐渐的,男人又开始走那条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路。
周祺妍忧虑地看着紧闭双眼的周祺然,道,“秋哥,这真的会有用吗?”
“真君看起来是执着于过去不放。”秋博宇面上轻松,心中也是有着几分担忧的,“根据你说的经历,那像真君这样的性格,很可能会对过去的遗憾抓着不放。你也说了,真君经历了太多,也受了太多伤。”
听闻真君的过去,他满心满眼的都是心疼。
真君背负了这么多。
“秋哥真的好了解哥哥的样子。”周祺妍忍不住感叹道,而后继续她做的事情。
她拉起了周祺然的手,不断在心中呼唤着他。
秋哥说,要让哥哥放下过去。可是要怎么怎么让他放下呢?
这一点,连秋博宇都不知道这么回答。
“了解……吗?不敢当啊。”
看着周祺妍认真的模样,秋博宇也忍不住悄悄地拉住了真君的另一只手。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妹妹毫无疑问是真君的走出心魔的关键点。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让妹妹发挥她的关键作用呢?
除了这样的方式,秋博宇也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了。
这人似乎总能给他带来一些难题,而他又甘之如饴。
周祺然不断地重复那个幻境。
不知几次之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周身的气质也发生了些许的改变。
他踏上回家的路。
他打开了门。
他与那个男人打在一起。这次他没有动刀子。
这是他之前几千几万几千万次重复幻境,都没有放弃过的一件事。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放下杀意可能走向不一样的方向。可是他不甘心,不愿意放下。
不管重复几次,他都想把这个男人给杀了。
这次,一切都有些不同了。
警察来了,将他们两个都制住了,房间里的妹妹跑出来。
“不要!不要抓我哥!他是我叫回来的!”
她对着那些警察哭喊道。
还真是怀念呢,这声音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幻境似乎是卯足劲要将他的人生重演一遍。周祺然漠然地看着一切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
场景不断切换,不断跳转,他仿佛在看自己的人生走马灯,并亲自出演其中角色。
被亲戚排斥赶走也好,差点无家可归也好,为了谋生累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也好。
他都再经历了一遍。
最后,他要办某些事,需要前往外地。出发之前,妹妹在门口笑嘻嘻道,“一路顺风~”
看着她的笑靥,周祺然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他发现过那个男人的踪影,也动过杀意,但是渐渐的,也沉寂下来。
“你……”周祺然顿了顿,“走丢了一定要找我啊。”
“哥哥你好奇怪啊。”少女似乎是有些不解,“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知道就好。”周祺然沉声道,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哥哥今天好奇怪啊……”
周祺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在外地打钱回来,让她取钱去用。她取出来没多久,就被那个男人盯上,而后坠楼。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却阻止不了,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他赶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嗡嗡地疼。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去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为什么不出手?!
有个声音在质问着自己。
周祺然捂着心口,无力地瘫坐下来。
他无比想挽回那满是疮疤的过去,可是不管尝试了几次,都只能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怎么样都收不回来。
结果已经注定了。
“哥哥……”
那若有似无的呼唤声似乎还在耳边,让周祺然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对啊……那家伙没死。
她还没死,她还活着!
周祺然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
幸好,他没那么像个笑话。
过去已然发生,他……他需要……
“哥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在确定了这件事的时候,周祺然看到那幻境仿佛失去了支撑点,竟是在一点点崩裂。
>.>
“虽然你并不是完整的,但是还是能做到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吧,来做个交易如何?”
男人对着一团黑雾道。
“做完这个,同时答应我不准对他出手,我会给你留一片区域——希望你不要毁约。”
黑雾似乎想反抗,但完全反抗不了。无奈之下,它选择了不情不愿地接受这个交易——明明只要把那新的入侵者的躯体给占了,它便能变得更加强大,也就不用怕这一个入侵者了!而现在这个入侵者还要自己再找来一个入侵者,简直不要更过分!
看着突然消失,仿佛遁入时空缝隙的黑雾,男人叹了口气。
“希望我如今做的,是件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