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住了, 周祺然猛然回神,双目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与不安。他一把推开那青年, 就像是被烫到那般要回避。
但是他看到的幻境,却是平稳了些, 不再疯狂闪动,挨到他的眼前。
被推开的秋博宇笑了笑,重新拉起了周祺然的手。掌心的温暖互相传递,带着几分的互相温暖之意。而秋博宇注意到,真君已经出了一手的汗。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才让真君有了这副恐惧不安的姿态呢?秋博宇不是第一次好奇这个问题了。只是在真君主动跟他提起前,他是不会直接询问的。
他想要贴近他, 而不是揭他的伤疤。待到真君都愿意跟他吐露心声的时候, 就算真君不谈起自己的过去,他也会心满意足。
他喜欢的,是真君,是他认识之后, 一直给他带来奇异体验的天枢真君。他的过去如何, 自己不会在意。他未来想要做什么,自己必然跟随。
“真君只管在这好好休息。”知道了他修为消失之后,秋博宇虽然忧心,但也明白现在不安的真君不适合再接受刺激了——他的话语对真君的刺激那么大,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据。“我不会走的。”
以他以前的观察结论,真君与其说是抗拒与其他人建立亲密联系,不如说是害怕这份联系会断裂吧?
我不会走的。
秋博宇的话又敲击了周祺然的心防, 就像是古寺里的大钟,响声经久不息回荡千里。周祺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率越来越乱,就像是谁伸手拨乱了一池清明,那些看得清的,看不清的事物都跟被绞碎了那般,浑浊不清。
这算什么?又一次可笑的谎话吗?
为什么要信?
为什么不能信?
说到底感情这玩意,不就是个消耗品吗?
可他……
大约是因为秋博宇就站在周祺然身旁的缘故,那些黑雾只敢在浓稠到分辨不清的黑暗之中窥伺,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周祺然此次受的冲击不小,但是状态没有前两次那般糟糕。虽然心魔让他情绪混乱甚至不断回顾当年的景象,秋博宇的话语也让他的恐惧被点燃,但是总体还在承受的范围内。
秋博宇看着周祺然痛苦的模样,心中满满的是心疼,却也明白,他做得已经够多了,再多的话,说不定真君又要崩溃一次。现在只能等真君自己想通,然后冷静下来。
心魔这种东西,从来只能靠修士本人自己走出来,放下执念。旁人能帮助的程度十分有限,甚至如果不知道心魔起因的话,贸然帮助说不得还要加重心魔。
秋博宇若有所思,拉着真君到了他给真君搭的,铺了柔软垫子的石床上。
周祺然警戒地看着他,就像是野兽在盯着侵犯自己领地的存在,但是他身体并没有太大的抗拒,顺着秋博宇的引导,坐在了床上。
“累了的话可以休息,想不开的话便好好想,让自己冷静。真君如今失了修为,就由博宇来负责保护真君。”他面容温和,语气诚恳,似在做出什么庄严的承诺那般,“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将你弃之不顾。你一切都不用担心,因为有我在。”
眼下的状况并不适合告白,秋博宇也打定主意在自己成长至能与真君并肩之前都不吐露心意——担心真君的实力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如今的自己还配不上真君。也因此,哪怕真君如今陷入心魔,他也不会轻易吐露心声,顺带的也无法说情话诉衷肠。
不过……
秋博宇觉得,比起花里胡哨的情话,也许这样的话语更加好。
话音刚落,明明不是以道心起誓的话语,明明两人身处如此古怪的地方,秋博宇的身边竟是出现了规则的反应——那是道心誓定下之后会引发的规则波动。
周祺然作为符师,对规则何其敏感,当即愣了,呆呆地看向秋博宇。而秋博宇似乎也是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也有些愣神。
身处道心誓的波动之中,秋博宇似有所感,他感觉到自己刚刚说出的话语似乎已经成为一个限制一类的东西。虽然没有任何的解释与说明,但他十分清楚——一旦自己做出了与承诺相违背的事情,则会道心受阻心魔丛生,渡劫时因为天谴的缘故,劫雷会更加强盛,陨落的几率被极大地拔高。
秋博宇也明白为什么道心誓会成为修真界众人最为谨慎对待的存在了——真正起誓过的人,最为清楚那规则对自己的约束。身周泛起的规则波动,既是道心誓成立的表现,也是对起誓者的通知——你的誓言已经被规则所承认,所以违反的代价极大。
“为什么……”周祺然先回过神,扯过秋博宇的衣领,“有必要吗?!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他阻止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这小子还热衷于做这种事?
周祺然的修为已经消失,但是体质还没有退化下去,被元婴真君扯着领子,哪怕是没有灵力增幅过的,秋博宇也感觉有些不好受。不过他并没有反抗,只任由这个可怜的人发泄他的不安与恐慌。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刚刚的那番话并不符合立道心誓的格式,说话时也没有规则的波动,但是说完之后,道心誓就这么成功地立起来了。
他比没有丝毫的不悦,那本就是他的肺腑之言,说是承诺也没说错,就是这承诺的等级被规则给提高了。
本就不准备违反的事情被拿来作为限制,那不就是无事发生?而且,道心誓建立起来后,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真君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玄而又玄的联系。
比之以前那微妙的感觉,更加清晰一些。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博宇并不觉得这是无意义的事情。”虽然自己也因为道心誓的成立而惊讶,但秋博宇并不打算顺着那个方向说,而是直接把道心誓给认下来。
“这根本没什么意义啊!”那人道,“什么亲情友情爱情也好,崇拜之情感激之心也好,没有利益关系的维系,就都是些稍纵即逝的奢侈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这种举动,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秋博宇正欲回答,却发现那人安静下来。
而后是低低的啜泣声。
抓着他领子的手并未放开,那人将头压得很低,以秋博宇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头顶。那人之前便带了些哭腔,但不过是情绪激动时的变化,而现在,他似乎是真的在哭。
秋博宇有些发愣。
这……
他顺势一抱,将对方揽进了自己怀中。而此时此刻,那人似乎已经无心将他推开。
“为什么……为什么……”
他似乎已经不是想质问了,只是不断地重复这个话语,其间夹杂着压抑着的哭声。
秋博宇知道真君因为深陷心魔而情绪不稳定,变得敏感和极端,但是没想到,他能被规则的波动,被那道心誓刺激到……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说男人就不能流泪了。只是哭泣是暴露自己弱小的行为,被视为软弱。修真界中,不管男修女修,都遵循着不轻易流泪的传统。如天枢真君这般潇洒不羁,看起来万事不过心的人,看起来是离泪水最远的那批人。
可是现在,他竟然……哭了。
不是哭腔,是哭了。
“……”
此时所有的安慰话语都没了用处,秋博宇略一沉思,便抱着他,由着他去宣泄。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在暴露出自己脆弱的时候,周祺然已经无心去注意这样那样的事情。
待到哭泣声停止的时候,秋博宇看过去,发现那人似乎是精力耗尽,而睡了过去——这次不是突然昏迷,算是比较不错的结果了。他以轻柔的动作调整了他的姿势,让他能安然睡在床上。
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发红的眼眶,越来越秋博宇割舍不去,放心不下。他想取些纸帕帮真君擦拭一下,却发现那终于从自己衣领上松开的手,又抓住了自己的衣服袖子。
紧紧抓着,就像是害怕离去那般。
秋博宇见状,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但很宽便被理智拉回了现实——真君现在只不过是受心魔所扰罢了。
也不是没出现过有修士陷入心魔之后就变成了一番孩童作态的闲谈。基本上心魔滋生后,陷入心魔的修士会变成什么样,全看他心魔的源头。如真君这般性情大变的,多半是过去的阴影太深而走不出来。
秋博宇也不扯开周祺然的手,就这么直接坐在床下,开始参悟起来。
虽然算是有些耍滑头,但是刚刚道心誓成功的时候,他直接接触到了规则。
师尊说过,所谓“规则”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存在,每个修士感受规则的途径和方法都不尽相同,但共同点是,利用规则的方法是顺从规则。
种子发芽,长出叶子,是成长,也是修真界的规则。而如果把这份规则融进炼丹炼器里,便能带来有趣的变化。而符师负责研究的,是如何将规则组合在一起,形成阵法啊符一类的产物。
想要领悟规则,只能靠修士自身的悟性。
秋博宇本身悟性足够,只是一直不得其法而入,而这突如其来的道心誓,也算是瞌睡送枕头——直接感受过规则的他,可以直接通过那份感受去参悟。
看吧,真君老是念叨着他无法给自己提供帮助。
可是到了现在,他不也是一直在帮助着自己吗?
就好比刚刚他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情报,让他也有了探索这个空间的方向。
他长舒一口气,看着那紧紧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真君的手纤细修长,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制作阵法符之类的缘故,带了层薄薄的茧。修为的离去似乎只是灵气的消失,而真君元婴级别的体质并没有变化——这抓住自己袖子的力道,可比寻常人大得多,甚至他自己在有种种加成,如血脉如锻体功法,还有可在此时利用的灵力的状态下,都不敢说单拼力气能拼得过真君。
为什么他要那么自贬呢。
秋博宇有些小小的郁闷。
真君老用这种话语来划清与他的界限的时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那种势利的,见人有用就结交,无用就撇在一旁的修士吗?虽然他确实会带着一些目的与人结交,但是那是修真界大部分修士都会有的心态吧?
无利不起早,如果没有切实的利益,谁会无缘无故结交陌生人。
但是……还没到用完就扔的程度吧?
秋博宇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结交过的人,虽然也有卓夜雪宫红月这样利益关系占比大而结识的修士,但是到了最后,也基本到了能发展成朋友的程度。在前往师尊的宗门前,他想跟真君一般以散修的身份到处闯荡,这个时候,没了宗门的便利,要结识不错的人脉就没那么容易了。
虽然他是谋算多了点,功利心多了点,但是后面与那些人,皆是发展成了不错的友人。哪怕没有多大的好处,他们有难自己也是会赶过去帮忙的。
而真君那肯定是特殊待遇,莫说他对自己帮助良多,就是真的一丝帮助也无,秋博宇也会毫无怨言地为其奔走。
自己看上的心上人,不多努力点怎么行。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了真君这样的错觉?
作为一名追求者预备役,秋博宇觉得自己有必要要找出这个问题的根源。不然这对自己以后的行动恐有阻碍啊。
然而把和真君相遇之后发生过的事情理一遍,秋博宇都没找到符合自己设想的事情。
毕竟令周祺然感到不安的那些事情,因为他自己搞出来的蝴蝶效应,失了大半。而另外一大半,则是尚未发生。
如今的秋博宇怎么可能找到“证据”。
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他忍不住再看一眼真君。
难不成真君那时候便受到心魔影响,生出了一些误会?
这样的话,就有点遗憾了。
因为秋博宇本来想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这将是最能让真君放心的证据,但是周期会长一点。而现在立下了道心誓。
虽然借助道心誓这种手段,真君可以放心,但是放心的程度就有点打折扣了——他觉得真君会怀疑他到底是因为道心誓而不离不弃,还是本心便不离不弃。
见到真君深陷心魔的模样,他感觉自己都可以猜到他的思考回路了。
说到底就是不信任,彻彻底底的不安和不信任。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其安心呢?
纵使前路渺茫,秋博宇没多少沮丧。
不如说在筑基期便能获得这些堪称福利的东西——不论是拥抱,还是目睹真君的脆弱,都是他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甚至以他自己的估计,如无意外,即便是金丹期,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想到这里,秋博宇沉心静气,专心参悟规则。
真君给他提供了方向,真君给他带来了感悟规则的契机,真君……
他到底还要帮自己多少呢?
周祺然又回到了那片环境之中。
已经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的场景,如今再度重演一边。毫无变化的流程,毫无变化的结局,周祺然感觉这样不断循环下去,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变态杀人狂。
他把他能做到的能想到的所有的方式,都施加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
可越是这样,重来的时候开门看到一样的场景,他越是清楚——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
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就是把那男人捅死一千次一万次,之后还是要回到路上。
但是周祺然感觉自己停不下来。
他的心中是满满的怨,那些怨随着时间的发酵早就沉淀成了恨。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恨。
修真界之中其他残忍可怕的事情他见过太多,如这男人一般的酒鬼和赌徒,一样的丑陋而无可救药。
周祺然数不清自己摧毁过多少个酒泉。其他人自己酿的酒与他无关,可是这种写满罪恶的存在,为何要被当做“恩赐”?
周祺然偶然路过酒泉,被其气味吸引,看到了那徜徉在泉水旁边的人。
一个两个,就像是开水烫过的猪,令人作呕。然后他们的言谈话语,还说这是老天爷给的福利。
哈?这种东西?
周祺然直接毁了。
酒鬼,赌徒,呵呵。
说他仗势欺人也好,肆意行事也罢,反正周祺然看见酒泉这种玩意就想毁掉。无关乎其他人,无关乎其他事,就是他自己看着不爽,管其他人怎么想。
恍惚间,周祺然似乎听到了那秋博宇的话。
“真君讨厌的东西,我也会一起讨厌。”
他在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所以我以后绝对不会喝酒,也不会赌。”
青年眉清目秀,虽未成长起来但隐隐有了强者的威势,他的眸中若有星光,伴着那泉水映着的月,就像是在做什么庄严的宣誓。
……
不需要,他不需要
周祺然这么对自己道。
在那一瞬间,他竟然真的想相信那人所说的话。
可是他不是最清楚这人的性格吗?
他以上帝视角,看了他本来的人生。而这人生,被自己给完全打乱了。
原本小有波折但是总体平稳上升的生活,突然混进了自己一个搅事的,放谁身上谁都不会开心的吧?
若是那个人表现出对他的敌视,对他的鄙夷,他都能泰然处之,因为这很自然。
但是……为什么?
周祺然一遍一遍地问着,不知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为什么这小子就跟被下降头似的要亲近自己,不管从哪方面看,清元都是更值得去结交,去亲近,去讨好的存在啊!
就是原书的戒指老爷爷,都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吧?!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将你弃之不顾。你一切都不用担心,因为有我在。”
“博宇并不觉得这是无意义的事情。”
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秋博宇尝试过好几次要立下道心誓,都被他给打断了。
他觉得作为主角的秋博宇以后定然会为此时的草率行动而后悔。
他又不指着主角发家致富,那就让两个人都轻松一些。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甚至这次自己都没能阻止。
周祺然研究了许久的规则,那道心誓的规则波动一起,他都不用去思考都分辨得出是什么玩意。
他也听到了那秋博宇的话。
木已成舟。
周祺然当即就崩溃了。
这一次,那令人烦躁的碎碎念声小了许多,甚至不去注意的话都听不见。而周祺然完全无法接受现在的情况。
迟早要成为陌路人的两人,为什么要强行加条枷锁连在一起?
待到秋博宇成长之后,他们两个虽然没有利益冲突,但也没有利益关系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祺然十分排斥,也十分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他竟然萌生了想去相信秋博宇的想法!
在明知他原本的经历,原本的行为处事的情况下。
在明知他是注定登上顶峰的小说主角的情况下。
在……反反复复的幻境与反反复复的自我催眠的情况下。
周祺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有两个世界经历的他,此时翻找过去的经验,却完全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法。
不,其实还是有的,只是被那傻球——给一一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