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青州(二)
刚到临淄城南三十里铺,青州刺史许谦同驻防广固都督吕采,青州提督涂栩赶来相迎,两相见礼后一行便回到了临淄城。由于曾华这次是“休假出行”,非常低调,所以没有安排什么洒土捧香之类的欢迎仪式,静悄悄地就入了青州刺史府。
第二日,曾华、王猛、笮朴便与许谦、吕采、涂栩在府中书房里商议青州军政事务,而瓦勒良、何伏帝延却在青州提举学政的陪同下去游历青州大学去了。
“符逊(许谦字)先生,我在济南、泰山两郡游历过,看到百姓安居,地方靖平,这多亏你的苦心治理。”曾华开口道。
许谦拱手道:“不敢冒受大将军的赞许,许某只有一人之力,如果没有全州的同僚,没有吕都督和涂提督的鼎力协助,青州也不能有这番光景。”
曾华笑了笑,知道这话中有一半是应景的客气话,各官吏武将们的政绩功勋早就有吏部和陆军部、海军部考课审稽在案,一看便知。
“这次来有几件事要与你们商谈,大家细谈好了,到了年底符逊先生去长安尚书省述职时就可以定下来了。”客气话说完了,曾华便转到正题了。
按照北府官制,各州郡县主官是四年一任,每两年州刺史郡守都要去长安尚书省述职一次。后来北府的疆域越来越广袤了,于是便做了修改,路途近的内州刺史郡守还是每两年去长安述一次职,路途远的边州刺史郡守便每年去长安述一次职,而尚书省吏部会汇集有关部局官吏分遣各州,会同各州别驾吏曹进行每两年的县令入州治述职。
述职包括刺史郡守县令陈述自己的功绩事宜,尚书省或州吏曹根据相关各部门有司日常工作情况的记载,对各刺史郡守县令进行考核课责。由于北府施行非常完善的行政预结制度和非常完整的度支赋税体系,所以北府的官吏考核课责与以前遗留下来的方式截然不同。
按照北府官制,上到尚书省平章国事,下到县令,每两年都要做一次预决,也就是根据自己治下的民情和上级的预决做一次计划,例如要提高民生,预计这两年要鼓励百姓开垦多少荒田,修建河堤沟渠多少里;为了提高商贸转运,准备修支道多少里,等等。
有了这些计划,各级地方主官就要进一步做预算,把留给地方的钱粮如何分配给各项计划。在两年间,地方主官就按照这些计划去做,到时花了钱有没有办成事情,事情办得好坏便有尚书省相关部局有司会同州郡有司进行核考。而钱粮因为从收赋税开始便由户部监控,县留多少,郡留多少,州留多少,尚书省收多少,都由户部掌控,而每年户部清算局都会核算一遍,审查各地方的度支,门下省审计署也会独立审查,最后这些度支审查结果会做为考课评绩的重要参考。
还有地方日常的社会治安、劝善惩恶、征敛赋税、赈灾济孤、襄学助工、劝课农桑、顺路通商等工作,加上这些工作的功绩就成了官吏述职考课的大部分内容了。
而北府考课成绩分成六等,中间基准是考平,意思是说地方官员完成了赋税毕集、户口无逃散、田亩守常额,差科均平、廨宇修饰、道路开通等官员的日常工作,也就是只是完成了本职工作,而其余预决事宜勉强完成,只能算平。
平以下有差和劣差,就是本职工作完成了,预决工作没有完成一半以上,是为差;本职工作没有完成,预决工作只完成一半以下,是为劣差。其余贪墨枉法、渎职失职移送法司者不计。
平以上有良,优,卓。良为在预决工作提前完成,本职工作效果卓著;优就是预决工作不但提前完成,而且还因为省下一笔钱粮,所以在预算之外还能完成一部分额外的事情,或者在突然大灾面前调度有方,使得损失最小等等;卓就是使得地方农工商发展,百姓人口增加,生活富足,赋税上了一个等级等等。
按照北府官制,每一年为小计,每两年为中计,每四年为大计。小计为劣差者申饬,中计为差者申饬,劣差者裁汰,大计为差者裁汰。其余如法司考课推鞫得情,处断平允,决断不滞,与夺合理;学政考课训导有方,就学满员,生员兼举,擢尽才良;军司考课部统有方,警守无失,训练有素,攻战必胜等等不一。良、优、卓相应的奖励一般是加薪,升职,各有细则规定。
而身为北府中高阶官员,刺史、郡守在述职时也会与尚书省讨论一些重大事务,给尚书省提供参考意见,以便制定一些可行的计划和国策。
许谦听着曾华的语气,知道是些大事,便正色道:“请大将军指正。”
“第一件事是听说青州北海郡下密县因为银圆劵闹出一件事情,你就下令青州暂停流通银圆劵,户部侍郎钱富贵可是把你告下了。”曾华笑眯眯地说道。
许谦看曾华的脸色,知道大将军不会因此而责备自己,因为大将军甚是开明,允许属下和别人有不同的意见和想法,于是便开口解释。
“大将军,今年春天下密县一户猎户到城中贩卖野物皮毛,一家商铺收购他的货品,付款是却给的是银圆劵。老猎户不识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当即拒绝不要。商铺却说这是户部刊行的,可以当银圆使用,硬要塞给猎户。猎户不允,也不愿多争执,于是拿起货品便要走了。商铺急了,揪住老猎户不放。双方起了争执后商铺便诬蔑老猎户违了春禁法令,私自狩猎。”
“事情到了下密县巡警署便清楚了,老猎户是世代的猎户,在县曹是做过备案的,而且他的猎物多是皮毛,就是野物也是腌制的,都是去年秋天打下的。不才接到这个报告时,却想到了其他。”
说到这里,许谦顿了一下,掏出一张银圆劵来:“大将军,你看这银圆劵印制精美,而且据说里面用了许多防伪手段,不怕有人假造。但是大将军,各地乡民多有不识字者,这银圆劵就是再真他们也不识得。所以臣下怕有不轨之徒,以此欺骗乡民,故而才下了暂停令,待与户部想出万全之策再重新流通这银圆劵。”
曾华一听便明白了,这件事许谦和钱富贵从不同立场上都没有错,一个要保护百姓们的利益,虽然北府大行教育,但还是有许多乡野山民不识字,你拿着着银圆劵去,他们那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用说分辨是真是假。到时,有奸人拿着一张胡乱印着字画的纸片骗说这是银圆劵,用这个去和百姓换东西,到时不但百姓蒙受损失,银圆劵的权威也大受打击。
而钱富贵却是占在维护银圆劵的权威立场上去告许谦的。钱富贵借着太和西征债券的东风,发行了这银圆劵,用来抵付债券的本息。而且北府在发行时非常谨慎,基本上是钱富贵从西征战利金银中抽取多少当“本金”储存,他就发行多少银圆劵。银圆劵一经发行就受到有远见的商人欢迎。他们以后不用在受要运送数千斤的银圆铜钱去进行交易之苦了,只要带着这些银圆劵就行了。这些银圆劵不但可以用来交税,还可以从各州的国库里提出相应的现钱,只需要收取“一点点”手续费就行了。由商人带头,银圆劵很快便在北府各地开始流行了,只是流通量目前不是很大,想不到在青州却出了这种事情。
曾华想了想说道:“符逊先生考虑的是,我想只要通令天下,银圆现钱和银圆劵的选用必须自愿便可,我们都知道,用金银铜转到纸质的银圆劵,百姓接受认可还需要一段时间。”
说到这里,曾华转向王猛和笮朴说道:“太宰和少宰都在这里,我想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王猛和笮朴笑着拱了拱手却没有出声。
“不过符逊先生,你在青州暂停了银圆劵却是太莽撞了,这样做却是驳了尚书省的权威,影响可不好,你应该可以换一种方式来避免百姓们损失的。”说到这里曾华却没有再说下去了,但是却把许谦吓出一身冷汗来了。这件事往轻了说只是滥用权力,往重了说就是擅权自重,这可是上位者最忌讳的事情。当时自己这么做有一时的冲动,因为许谦从心底看不起商贾出身的钱富贵,自然也看不顺眼钱富贵一手操办的银圆劵,所以头脑一热就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做完后又有些后悔了,开始明白事情后果的严重性,但是当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好继续撑下去了。
现在听曾华这么一说,许谦当然明白这话中的含义,虽然曾华近年很少发威,但是并不代表就没人不怕这位大将军。因为大家都知道大将军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估计就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看着头上已经冒出冷汗的许谦,曾华挥挥手说道:“我知道符逊先生是一心为民,好心办了坏事。但是好心不能做为违制的借口。我来之前钱富贵已经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向代行平章国事的百山(张寿)弹劾你,而且听说都察院也会以越权向中书省弹劾你。”
听到这里,许谦知道已经自己有一脑门的官司,脸色不由变得沮丧起来。
曾华把许谦的神色看在眼里,但是依然语气不变地说道:“符逊先生,不必担心,按照律法。你的越权后果并不严重,估计尚书省给出的处分是罚薪半年,记大过一次;中书省的处分估计是明令申饬。”
正当许谦心里暗自发苦时,曾华又开口道:“景略在出长安的时候已经签下了对你的嘉奖令,为表彰你一心为民且勇于任事,奖银圆五百,记功一次,估计这两日应该会有吏部转到青州。”
看着许谦有些惊讶的神情,王猛解释道:“虽然你的方法不对,但你是为了避免百姓受损失,如果尚书省不行奖励的话,以后还有谁会这么勇于任事呢?”
曾华不管许谦心里什么味道,一拍手说道:“符逊先生,不管你心里认为这是权术也好,这件事就这么过了。我们接着说第二件事情。”
“是的大将军!”许谦拱手说道,他心里明白这是曾华的做事风格,加上这次曾华已经是从轻处置了,当即也不多说,而旁边的吕采和涂栩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随着太和西征战事完结,还有东瀛战事和各地剿匪,加上十数年各地官吏勤于治事,所以各地因功授士郎者众多,中书省想在各州设议政会议,以行监督之权。”
许谦听说这个风声,三省都想扩展自己的权力,议政会议一听就知道是中书省在向各州伸手。要知道尚书省通过各部和相应的行政权力能紧紧地控制住各州郡,而中书省和门下省除了巡视弹劾权之外,在地方的权力几乎空白,看来他们也耐不住寂寞了。
许谦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说道:“大将军,太宰、少宰大人,设议政会议原意是行地方监督之权,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地方有吏部考课,有检察署监察,有理判署司法,有中书省都察院监督,有门下省审计署清查,可以说很多双眼睛在瞪着地方官员。现在很多官员都觉得这地方官很难当了,要是现在再多上一个议政会议来指手画脚,我想这地方政事扯皮、推诿等问题会更多,如此恐怕会影响大将军的初衷。”
曾华点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设议政会议是第一步,按照车胤那伙朝议郎的打算,他们准备把议政会议变成中书省在各州的“分省”,负责查纠一州政务,而门下省也打算中书省“得手”之后跟进,督察各州的财政。这样的确可以有效地监督地方官员,但是却有地方权力过重危险,而且管事的“婆婆”多了,地方官员勇于任事的精神可能会大减,敷衍了事,能过且过。
“符逊先生,你有什么建议?”曾华问道。
“大将军,既然设各州议政会议是为了监督,那么就可以从这里入手。”许谦想了想说道,“不如设评议会,组织士郎们每年对各地官员的政绩进行评议,而评议会的评议意见可以做为考课的参考。”
曾华眼睛一亮,这是好主意啊,秦汉以来便有乡议之说,现在以评议会来替代乡议,用评议地方官员功绩的手段行监督之权,而主动权和决定权却还在中央三省,不用担心地方权力过重。
“如此甚好,可行。”王猛和笮朴也点头道。
“好了,现在说第三件事情。”既然许谦提出了意见,接下来就是讨论细则,那是三省的事情了,与许谦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是曾华开始说第三件事情。
“转运部数年前就提了个报告,说北府转运途径最好是水陆兼并。现在各州的干道、支道修建已经走上正规,陆上道路基本上也快成网了。因此转运部希望加强水路转运,他们甚至提出一个规划,希望修一条运河连接大江、淮水、泗水、黄河水和漳水。”
王猛接着说了下去:“尚书省核算了一下,水运比陆运的花费要少很多,尤其是大宗货物,而且可以在海运之外多一条南北调运的渠道。所以觉得这运河十分有必要。”
听到这里许谦、吕采和涂栩眼角不由一跳,南北调运?难道大将军准备对江左有大动作了?但是三人却不敢说出来,毕竟北府还是江左朝廷的藩属。
“但是运河耗费巨大,虽然北府这些年国库丰饶,但是毕竟才开府十几年,根基颇浅,一旦耗尽民力国本就不堪设想,所以尚书省准备分段修建。工部和军情司在前些年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已经勘探出一条运河基线,现在只要按照这条线挖就行了。尚书省计划把这条运河分成四段,分别由司州、兖州、北豫州和你们青州包段修建,准备花三年时间先把修通南段修好,其余河段在十年内全部修完。”
说完这些,王猛盯着许谦问道:“青州这里没有问题吧?”
“钱款怎么算?修建时如何施工?修好后怎么管理?”许谦问出三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钱款全部用户部拨款,预计从每年拨出特别钱款和发行专门国债劵,计划用三千二百万银圆完成整个工程。修建施工由工部和军情司官员负责,地方只管出人工并负责管理就好了,还有粮草供给保障。修完后转运部会专门成立一个运河局负责管理和维修。”
“那就没有问题了,这不是给我青州送钱吗?”许谦点头笑答道。
曾华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套在异世非常正常,国家投资基础建设,以此来拉动内需,刺激消费,最后让GDP快速增长。自己把这一套拿到这个时代来实现,没有太多的目的,只要想把国库的钱转给百姓,实现民富国强的目的。
“政事说完了,该说说你的事了,涂栩,我看陆军部和枢密院的报告,青州的匪患终于清除了?”曾华转向涂栩和吕采问道。
“是的大人,青州的盗匪有原段齐的余部,有伪燕余孽,还有前伪周东逃的残部,甚至还有姚苌的败军和原流民众帅,最多时有三万之多,分散在泰山,太山,琅邪郡,聚啸山林,剪径劫财,危害地方。青州府兵和驻防厢军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剿灭盗匪上了。”吕采不擅言语,所以便让稍微聪明伶俐的涂栩出来答话。
“初两年由于地方初平,人心未定,所以那时剿灭盗匪比较困难,后来青州大行均田制,百姓归心,于是盗匪便没有了回旋之地,我们打起来也就顺手多了,被我越打越少。去年冬天,我们在琅邪郡蒙山活捉了匪首苏三宁,并全歼其手下百余人。苏三宁匪众应该是青州最后一支盗匪了,吕都督和我为了慎重,多次搜查山林,一直到今年夏六月,依然没有任何盗匪的信息,所以就给陆军部和枢密院上表报告了,可惜花了近十年时间才靖平地方。”涂栩微红着脸说道。
“好啊,地方靖平,才能商路通顺,百姓安居,你们居功甚伟,已经尽了做军人的职责了。”曾华点头道,“你们也不用妄自菲薄,当年关陇的盗匪也是花了近十年才剿灭平定的。青州的情况不比关陇简单,平定就好了。现在只剩下平州的朝鲜郡和汉阳郡还有零星的盗匪,当地驻军正在加紧剿灭。”
说到这里,曾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南边范六虽然暂时平息下来了,但是根据最新的情报他们很快又要死灰复燃。你们必须加强警戒,严防范六余部流窜入境,蔓延青州。最近枢密院要增调一部分并州府兵和厢军过来支援,你们要做好准备。”
吕采和涂栩对视一眼,心知肚明地点点头,齐声答道:“遵大将军令。”
“好了,事情谈完了,符逊,下午的接见士郎乡老事宜安排好了没有?”曾华问道。
“回大将军,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时间是不是急了点,要不明天再进行。”许谦答道。
“没有办法,前日接到传信,曾旻现在已经赶到威海去了。武陵夫人(范敏)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她这个儿子,所以急着赶去威海跟曾旻汇合。”
“啊,世子,哦,二公子到青州了吗?”许谦惊讶地问道。
“是的,曾旻刚从长安大学毕业,本来要参加科举,但是却非要游历天下一段时间,于是便和他的学长好友,礼部理藩局主簿尹慎的陪同下,去年春就出了长安,前段时间刚好去了青岛,于是我就叫人传他去威海。”
听完曾华的解释,许谦便释然了,立即出去安排下午的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