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6月11日,芒种30日,济南。
城西的主帅营地中,“史”字大旗高高飘扬着。与一般的将旗不同,这面旗用了绸布为底,亮彩色绘面,边缘上多处绶带随风飞舞,展示着主人不同凡响的身份。
这面大旗之下便是史天泽的帅帐,占地面积巨大,几乎可比拟一般富户的大院了。此帐同样制作精良,以珍贵的南洋檀木为骨,精选羊毛毡为皮,边缘处还用丝绸缝制了花边,内部用波斯地毯铺地,还分成了好几个帐室,实在可谓奢华之至。
现在天热,大帐的大部分毡布都掀了起来,好通风散热。张弘范坐在前帐的一把椅子上,一边扇着折扇,一边饮着茶水,等待史天泽接见。
他今天来史天泽帐中,自然是来报功的。昨夜他在寨前大破益都军,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是得报上去好好庆贺一下,顺便也传回朝廷让他在父亲那里长长脸。不过史天泽正在内帐与东平万户严忠范谈话,似乎很忙的样子,他这个小辈就只能先在外面等着了。现在他带来的首级和俘获就放在门外,史天泽的手下正在清点,也不知道是外面先点完还是里面先谈完。
他喝了一会儿茶,还是坐不住,站起身来活动腿脚,又瞄到屏风另一边有几个书架,便走过去翻阅了起来。
书架最顶上是些经书,中间放了一排《资治通鉴》,他都没什么兴趣,倒是中下层有几本装帧与其他书完全不同的书,一眼就被他相中。他抽出一本看了起来,很快就发现了里面的内容不比寻常:“咦,这是什么书,《小学数学》?……呃,讲算术的?怎么里面的字奇奇怪怪的?”
旁边的一个侍从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回将军,这是东海贼的书,据说印制了不少,是给当地小贼子开蒙用的,在济南地界上也传过来了一些,不少读书人都藏了几本。这些是丞相着人寻来的,不过没几人能看懂,就这么搁着了。本来比这还多些呢,不过之前朝廷里有一个姓郭的先生来这里拜访过丞相,走时借走了不少,现在就剩这些了。”
嗯……这些书其实大部分是东海商社的小学教材,还有一些是科普读本,都很浅显也不涉及什么关键知识,所以商社对此并不保密,还对外公开发售,或许还存着一分主动向外传播东海特色文化的心思。其中有一部分,就传播到了济南这里,被史天泽的幕僚偶然看到之后,觉得是个了解敌人的好机会,就献了上去。史天泽对此也很重视,命人在邻近搜集这类书籍,最终还收上来不少。不过上面的知识体系和传统完全不同,还用的是简体字和横排排版,能看懂的人不多,就这么闲置下来了。
张弘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数学课本塞了回去,又拿出一本《初识中国地理》翻了起来。这本书图文并茂,而且内容易读,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捧着坐回椅子中,认真地读了起来。
正当他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内帐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四十三万七千四百锭?!你们严家好大的手笔啊!”
张弘范一下子竖起了耳朵,但是之后却没更多的细节传来,只听见细碎的交谈声,挠得他心里直痒痒。等了许久之后,才见到严忠范从内帐中气呼呼地走了出来,张弘范赶紧起身行礼,严忠范朝他随意点了个头,便出门带着自己的随从扬长而去了。
片刻之后,史天泽的亲兵便来传他进去了。他一头雾水地走了进去,见史天泽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背着手站在地图边沉思着,地毯上还有碎瓷片和一滩水渍,顿时感觉不妙,只得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小侄弘范,拜见丞相。”
“是贤侄啊。”史天泽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坐回太师椅中,然后指着左侧的椅子说道:“快坐吧。哈,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干得好,狠狠挫了一下李逆的锐气!果然虎父无犬子,等德刚兄知道了,必然也会欣喜的。”
史天泽年纪比张柔只小了一轮,双方又同为朝廷肱骨,所以是平辈论交,那么他和张弘范自然就是叔侄关系。以往两家出于避嫌的考虑,交往得并不十分密切,但是见人说人话,现在私下见面,自然要热络一下。
张弘范并不居功自傲:“哪里,主要还是丞相和合必赤大王调度有方,哦,还有陛下和朝廷的支持!”
看到他装模作样对北方行礼的样子,史天泽禁不住笑了出来:“贤侄也不必谦虚了,这次你是首功,等着吧,朝廷一定会大作表彰的!”
张弘范毕竟年轻,还是露出了得意的表情,谦虚了一会儿之后,又想起之前严忠范的事情,压抑不住好奇心,趁机问道:“刚才我见严万户急匆匆地走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史天泽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唉……说起来不是他的错,是他兄长严紫芝做的荒谬事。紫芝治东平之时,每遇征税不足额,便向民间商人借贷……这倒也不算什么,你我二家也不是没做过,但他借的也太多了点!累年下来,都四十多万锭了!
严紫芝在时,商人们迫于他的威势,不敢公然追讨,可是当他卸任之后,便无顾忌了。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这些日子北路断绝,粮草只能从西边东平过来,严万户征收急了些,民间便不满了,拾掇着那些商人们去讨债,还闹到了我这边来!”
严忠范堂堂一个东平军民万户,割据一方的大诸侯,居然被一帮子商人给逼债了!
这事听着真有些玄幻啊,不是只有春秋战国或者封建割据的欧洲才会发生这种事吗?换了中央集权强大的明清时期或者毫无秩序的藩镇乱战时期,要是有商人敢这么做,早就被当权者当肥猪给宰了……但是在这蒙古人的统治之下,偏偏就发生了!
实际上,蒙古人治下这事还真不少,他们不断的征服行动要耗费大量的物资,而他们派驻各征服区的封建领主却往往没有足够的治理能力,无法向上提供足额的税收,只能找商人借高利贷。这便是著名的“羊羔钱”,因为利息极高,一年即可翻番甚至更多,就像羊羔下崽一样快而得名,不少领主甚至有因利滚利滚得太多而破产的……
当然,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是说真是因为蒙古人有什么保护商业或者尊重私有财产的精神。一开始他们也是说抢就抢说赖账就赖账的,但是后来发现,你抢,他们会跑,你赖账,下次他们就不会借给你,于是就只能这样了。除非你能把商人全变成依赖于官僚体系的官商,才能有随时杀肥猪的能力。
张弘范听到这么大的债务数额,也有些吃惊,说道:“那怎么办?粮草又不能不征……”
史天泽叹了口气,说道:“如今北清河被东夷截断了,东平的粮草是不能不征的,不然大军坚持不了几日,最多让权儿和你兄长在河南多征一点,帮他担待一些。至于严家那笔债务,也不能放着不管,我还是给陛下报一下,减免东平未来几年的钱粮,让严万户用省下来的钱去还债吧,也算是给他点甜头,不然……”
他的弦外之音没说出来。史天泽自己都收到了好几封李璮的劝降信,他不信严忠范就没收到过。严家历史上就是著名的墙头草,若是把他家逼急了,既让他们出兵出粮又没好处可拿,那万一叛变到宋朝那边去怎么办?
说到这粮草的事,他就一阵头疼,最近这些日子,他收到的坏消息是接连不断。
上个月,河北诸地闹完蝗灾,又遭了雨雹和霜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的收成至少得减半不可。他老家就是真定,于公于私都因此损失惨重。然后到了月底,东海军突然打进了北清河,河北的粮食更是半点也运不来了——好嘛,这下他倒也不用担心老家的问题了。
济南这边已经很紧张了,可他又不光这一张嘴要供应。按脱大王久攻徐州不下,接连向他这边催促粮草供应,让他更加捉襟见肘。
这几天,东平、滨棣等地方又出现了旱灾,下一季粮食肯定又要减产。不过他也顾不了那么远了,这旱灾某种程度上反而是件好事,周边几条河的水位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限制了东海舰船的活动范围,使得他们无法深入梁山泊和泺水这等紧要之地,不然连现在的粮路也保证不了。
说起来,李璮相比历史上提前行动了两个月,影响是非常大的。虽说最终仍然是被围困济南,但他成功将时日拖延到了夏收之后,如此一来,各地的麦子便有时间收割入城,既增加了己方的储备,又减少了蒙军能征收的数量,一增一减差距可就大了。蒙军将济南周边存粮劫掠并消耗一空之后,就只能依赖于外部运输的粮草了,而这就成了他们的软肋。
但史天泽也不好跟张弘范说太多粮草短缺的事,以免传出去乱了军心,而外面一时又清点不完,就和他随意聊了些杂事。正当他们聊到东海人的地理知识的时候,帐外却突然传来了急报,一名传骑急匆匆地行了礼,便将一份书信放到了史天泽的书案上。
见此场景,张弘范知趣地起身告辞。
“贤侄且在外稍待。”史天泽口上随意应了一下,手上核对了印鉴之后紧接着就把密信拆了开来,然后失声叫了出来:“奉符陷落了?!”
张弘范刚要走出帐门,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回头叫了起来:“奉符陷落了?!”
奉符是泰安州的州治所在,位于泰山脚下,在和平时期是个旅游胜地。不过他们两人之所以这么惊讶,却不是因为泰山的经济价值或政治地位,而是因为奉符县紧邻着东平-济南之间的运输通路,若是被敌军夺取了,那么这条生命线就随时有可能被掐断了!
确实是生命线没错。现在往济南运粮的主要渠道就两条,一条是沿北清河送到长清县,再转陆路送去济南,但这条水路受东海军战舰威胁,朝不保夕;另一条是从东平出发,向东北走康王河水路到达辛镇寨,再走陆路穿越山脉送往济南,若是这里再被切断,那济南城外的蒙军可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信中对于奉符是如何陷落的语焉不详,史天泽又对传骑问了两句,还是没得到太多的信息,不由得心生疑虑起来。
奉符的重要蒙军早就知道,所以他指令严忠范在城里驻扎了不少军队加强城防。前阵子东海军也试图攻过那里,但是无功而返,只能在城外劫掠……既然如此,那么宋军到底来了多少人,才能把这处守备充分的重镇攻陷?
“速速传令给严东平,让他立刻出兵收复……”史天泽正要写下军令,突然一犹豫,奉符没什么消息就突然陷落了,这事不会有什么内情吧?严忠范还可靠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思考了片刻,就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按脱在徐州积日无功,徒费粮草,也无须在那里逗留了,让他带大军去东平,汇合严万户的部将,收复奉符!”
按脱部虽然在徐州城下空耗攻不进去,但野战实力仍不可小觑,而且其中国族颇多,很是可靠。有他们入东平裹挟着严忠范的兵力,那么即使严家人有些小心思也不用怕了。嗯,有了按脱和严忠范,虽然兵力足够了,但最好还能从济南这边派些人过去,减少粮草压力……
这时,他看到了仍未离开的张弘范,心里一动,将他喊住,慈眉善目地说道:“仲畴,你可愿意去泰安州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