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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零章 我有一千种谎言

    是夜。

    偎着火折子的一点温热,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烛火摇曳,桌边人的剪影也随之摇摆不定。

    窗外,屋檐下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不对,应该是一老一少。

    老姑娘鸦黄又来寻乐子了,逮住了那个铁了心想从她这里摸几枚钱去镇压小金库的蒙络。

    “花钿在两月前到过沙城。”

    “噢!”蒙络有些困倦了,打了个哈欠,礼貌性地应声。

    她正抱着自己的小匣子捣鼓着。

    匣子上设的机关太多,她竟忘了如何去解。

    都怪蒙歌总喜欢顺她一些小玩意儿,每次顺一件走,她便往上加一道机关,加到现在,蒙歌没法来顺,自己也捣鼓不开这个匣子了。

    “我本来想和她一块儿来的,走到半路遇到了扶疏公子。”

    “噢!”对主子的潜在情敌,蒙络持中立态度,褒贬皆无,屋里人被他带走了更好,这样她便可以不再待在这个穷乡僻壤。

    俗话说得好,穷山恶水出刁民。虽然话不能胡乱去解,但是到了这里的人好像都变得恶毒了许多,比如……叶惊阑。

    某日午后,叶大人与蒙络促膝长谈,语重心长,谆谆善诱,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蒙络不再往外跑,要有将要被陛下赐婚的自觉性。毕竟快要见到头未婚夫……尽管那个刚被提出就很快被否决掉的头未婚夫并不知情,而蒙络本人也对暮朗毫无想法,但叶惊阑明确表示不论如何,得习礼仪。

    于是蒙络被困在这个目光所及见山不见水,能看蓝天白云,吃喝管够的院子里好几日了。

    宁宁在外边模仿猫叫无数次,她只得以“吱吱吱”的老鼠声回应,以表自己无法出门。叶惊阑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了。

    今日那两个刁民从那山上回来,又交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给她——开匣子。

    蒙络那张嫩的可以掐出水来的小脸儿拧成了一团,天知道她怎么可以做出如此复杂的表情。

    鸦黄不依不饶地说道“据说曾停会断命术?”

    她不知道离了蒙络还能同谁念念叨叨。云岫?还是别扰了她的清静。叶惊阑?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那朵盛京最美的娇花跟前自掘坟墓,说不准这朵娇花是生而美艳的食人花,她的坑还没挖好,尸骨早已无存。

    “会会会。”蒙络强打起精神,没好气地回答着鸦黄的话。

    “咔嗒”一声,匣子的盖子微微弹起,留了一条缝子。

    蒙络的脸随之松了劲,方才紧蹙的眉头平缓了下来。

    手一触到那条缝子,立马缩了回来,指尖被割了一道细口。

    她正欲破口大骂,后又想想,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仅匣子没打开,还凭空搭上了自己的血肉……

    她将破了一道口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

    身旁那老姑娘还是不肯放过她,“我曾想学断命术,奈何天资不够……早知我同花钿一起到沙城来见识见识。”

    “那是假的!假的!”蒙络的声调渐高,本是少女甜而不腻的嗓音在这一刻有些尖锐刺耳,“十文!”

    这时候还不忘讨点买零嘴的钱,她愤愤地舔了舔指尖渗出的鲜血,从鸦黄手心里抓过十枚铜板儿,往荷包里放。

    待她收束好荷包口之后,仰起脸,咧嘴一笑,“择妍死的时候他不知道,因为那是玉淑的报复,根本就不在计划之中,而之前那些人该活到何时,在何地上路皆在他们的整个计划里,因此他能提前到场。况且钦天监监正秦大人尚不能准确断人生死,一个小小的棺材铺子老板又怎会这种高深的术法?”

    鸦黄别过头,她遇见过数位自称大师的半吊子神棍,全是骗子,想不到这个称总是能提前一步准确无误出现在命案现场的曾老板竟也是个骗子……

    蒙络继续折腾她那机关重重的小匣子。

    八月的夜晚有些闷热,虫鸣四起,听得那窸窸窣窣的琐碎之声,更惹得心烦。

    屋子里的烛火灭了。

    云岫倚靠在大门上,手臂垂下,手上攥着她的折扇。金丝捻成的流苏与那块镜湖边上产出的碧玉垂坠在折扇下。

    “小姐。”鸦黄抬头,目光落在那个单薄的身子上。

    云岫身上罩着的薄衫偏大,风一过时将薄衫吹起,更显得她瘦弱。

    “听闻沙城泽河县的胭脂还不错,鸦黄明日去城中替我买上几盒如何?顺道去沧陵县送虞姑娘一盒,你与花钿以及点绛各自一盒,不用给黛粉预留,她压根儿用不上这些,倒是要给炼梵留上一盒,待你回北疆时一同捎了去。”云岫不会吝啬对周围人的笑脸,一边说着一边漾开了笑。

    鸦黄原本的担忧在这一瞬烟消云散,看来是她多想了,一个还惦念着某处的胭脂水粉不错的人,想必是没多大问题的。

    蒙络这次来了兴趣,她立马嚷道“我也去。”

    “在迷谷玩腻了?”叶惊阑也从另一间屋子走了出来,睨蒙络一眼。

    蒙络的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只是怕鸦黄姐姐寻不到回来的路。”

    越说越心虚,心虚便会不自觉地压低自己的声音。

    但叶惊阑没有揭穿她,要这只平日里野惯了的猴儿在家中学规矩,真是难为她了。其实哪是让蒙络学大家闺秀的礼仪,要是有这心思,在她和蒙歌到叶府时就不会同意她习武了。他只不过是为了多留一人在院中,免去心怀不轨的人惦记上这个小院。

    得到叶惊阑的首肯,蒙络的瞌睡虫霎时被赶跑了,开匣子的动作越发的快。小孩子就爱讨些甜头,一旦在某件事里尝到了甜头,她便感觉自己受到了鼓励与嘉奖,更容易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其中为了更好的奖赏。

    “叶大人,四下无人的夜,正适合四处走走。”

    面对云岫的邀约,叶惊阑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他并不想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乡野小路上。

    雨后的泥土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再夹杂着青草的香味,一丝一缕钻进了鼻腔里,直直窜上天灵。

    相顾无言。

    好似因了那些看似好解实则并不愿意挑明了说的误会,以及深埋于心的某些不得已的苦衷,两人少了很多言语。

    或者说,这两人本就不是爱多言多语的人,经过沙城一案之后,他们做回了曾经的自己,又或者说,根本不是曾经的自己,只是从海上孤岛到云殊城,在此期间,两人给了彼此十足十的信任,才有了更多的交流,对别人,他们同样的漠然。刚好,现在正处于自己与别人之间的古怪状态。

    “沿着这条小路,再翻过对面那座山头,可以看见镜湖。”云岫率先打破沉默。

    叶惊阑望着一轮月儿下的山头,平静地说道“那个湖泊不是镜湖,虽与镜湖相通,但在多年之前即以函胥山下的一个渡口为界分隔开来,它叫昭湖,取自光明之意。”

    “光明吗……”她嗤笑一声。

    叶惊阑抿了抿唇,“昭湖里没有那些无辜的亡魂,也不会有哀怨的泣诉。”

    云岫却是毫不留情地点破了“明明是相通的。”

    “相通,而不同。昭湖边上没有塔木一族,没有大神通。这里的一切都和镜湖不同,大概是前人留下的最为美好的祈愿吧,不愿再有初生的婴孩接受所谓的‘赋灵’,也不愿再有玉华姐妹那种愚忠之人。”

    村口有一个马厩,迷谷里的人出入全仰赖着这几匹马。

    啃食草料的马,喷出的鼻息在月光下凝成一团气雾,很快消失不见。

    叶惊阑解了系在栏上的绳,牵出了两匹马,“你想去看看昭湖的话,按这脚程,恐怕天亮了都还没见着,不如今夜便借了苏翊这两匹马,偿了小小心愿。”

    “好。”

    她没有拒绝,她深知自己的情况比叶惊阑说的更糟糕,强撑着走到这里不歇气已是提着一口内劲,再翻山越岭的话……只怕是吃不消。

    翻身上马,攥住缰绳。

    她朗声问道“你对塔木族挺熟悉,你可知三光圣使之一在哪里?”

    “花朝城,暮家。”

    云岫在云殊城碰见过暮朗和孔宿,当日她醉了酒,说话颠三倒四,但他能借由那只言片语推测出七七八八。

    暮朗那个四肢不勤的富贵公子哥儿,身边怎能没有个强有力的打手?

    试问天下哪里寻最靠谱且以一敌十甚至敌百的高手?

    唯有塔木族能给。

    “我倒是好奇上了三光、三华的另外四人,从未露面,悄无声息。”云岫的腿轻碰马肚子,身下的马撒开了蹄子往昭湖那方奔去。

    叶惊阑很快追上了她。

    今晚月色很好,适合月下跑马,纵情高歌,适合趁着夜色聊一些暗昧隐晦之事,唯独不适合互诉衷肠。

    所以他们照做了。

    叶惊阑叹口气,对云岫说道“那四人,可能不止四人,也可能没有四人。能肯定的是他们已经露面了,只是寻常人不知罢了。”

    “叶大人可有人选?”

    “暂且没有。”他顿了顿,接着说,“塔木族这一代的大神通性子乖张,他偏好阳奉阴违,更喜欢张扬,三光、三华尽数离开塔木族,一旦离开,定不会隐于山林。”

    “隐于山林是不大可能了,倒是可以送到达官贵人身边。”

    玉华姐妹原本是送到了先皇身边,辗转几人之手最后为明如月搭上了性命。孔宿和暮朗关系匪浅,不像主仆更像朋友,花朝城暮家是个不容小觑的势力。

    那么以这样的轨迹去推测,另外四人不会淡出俗世,相反还会打破头往朝野之中走。

    “或许,已经稳立朝堂……”叶惊阑的想法和云岫不谋而合。

    云岫忽地笑开了,“但我知道,罗小七肯定不是。”

    一个憨厚老实的莽夫,要是塔木族培养出来的人间杀器,那只能怪大神通有眼无珠,挑谁不好偏偏挑了一个憨憨。

    “我倒是曾怀疑过一个人。”

    云岫被勾起了好奇,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惊阑的唇,等待他的答案。

    叶惊阑偏就吊足了胃口,给了那匹马一记轻踢,高大的马会意地昂起头,随后往前飞奔。

    林间有“咕咕”的鸟鸣,路过树下时能嗅到鸟羽下的味道,这是一种带着温热的味儿,不知如何描述,可一闻到便知是禽鸟。

    月光如水倾泻。

    格外亮堂的月,配上几粒疏星,占了整个天幕。

    云岫望着跟随她移动的月亮,会心一笑。

    总会有人觉得四下无人的夜容易感到孤寂,因为没有知己能够真正秉烛夜谈,聊起称意或是不称意的人生,只能呆望着窗外的黑夜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更苦的黎明。

    可是也没有人愿意走出房门,抬头看看那个一直陪伴在左右的月,乌云蔽了无所谓,等到乌云散去,它还是亘古不变的皎皎之光。

    没人能懂,所有寻的到由头及寻不到由头的爱恨情仇,从来不由神灵掌管,只由自己管控,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缘起缘灭之时,由自己决定是去到极乐还是堕入无间。

    若要问起这一代大神通作何想,为何要如此高调行事,就连他整日拜的神都不会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出了林子,见着了先前一骑绝尘的叶惊阑。

    马儿在溪边饮水,他在溪边自我消遣,怎样个消遣法?一如云岫在凌城见到他那般模样,他对着澄澈水面顾影自怜。

    “叶大人,你随口说了一句之后便跑的没影了,是找不到解释来圆你那个说法吗?”云岫下了马,将马儿系在了溪边一棵树上,自顾自地飞身而起,坐到了大树伸出的粗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照“镜子”的美人儿。

    叶惊阑倒是不以为意,他的手指点在了潺湲流淌的溪水水面上,另一只手顺势挽起了他这只手的袖子,手探进水底,摸出了瞧好的一块鹅卵石。

    “云姑娘想听什么话?我这里有一千种谎言,任卿采撷,三年不带重样。”他回眸,溪水上倒映的月光好似一步蹿进了他的眼中。

    “我想听听你为我准备的第一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