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严磊两年前从柳府消失,但不是突然一声招呼不打便离开。他走的时候去请示了柳大人,他的身世柳大人是知晓的,柳府大家大院,是绝对不会突然无故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所以柳大人知晓他凄惨的身世,也为他那下落不明,不知死活的姐姐感到悲哀。
说是不知死活,在那个时期,那种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她的情况下,若是能活下来,也是一大奇迹。那时罗严磊尚幼,并不知这其中的危急形势,罗扶苏这种情况,怕是做了替死鬼,被人拉出来背锅。那地主家想必也是恩怨颇多,拔剑弩张,她这一出现,刚好给了其他虎视眈眈之人机会,背了个罪名,使得那些真正做了什么的人,安然无恙地不劳而获,享得成功的果实。
年幼的罗严磊不懂,一心以为自己的姐姐还活着,而成年的罗严磊,早已自行想透了这其中的曲折,却一厢情愿认为自己的姐姐活着。
人的无奈,时常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哪怕希望渺茫,只要没看清事情真相,没有看到最后结果时,始终只愿活在自己的思考中,情愿是所想那般。这不是傻瓜行为,而是另一种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当然,有人的希望最终便失望,也有极少数人的希望真的成了最后那根稻草,至少还未压倒骆驼。
罗严磊便是后者,他多年来始终未有放弃寻找罗扶苏,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前路茫茫。从年幼到成年,再到中年,虽说历经了几乎是人的一辈子。但是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终将这个他梦寐以求的消息送给了他,有线报说在与京城相距甚远的大礼有个叫罗扶苏的人,说她是富商姚家的小妾,还育有一女。
罗严磊心跳如鼓,差些惊喜得魂飞天外,好在稳住了心神,将这消息消化掉后,便打定了主意——他要去大礼。
可大礼离京城的距离,却是要耗上足月有余,他若是去了大礼,少则半年,多则几年,若是说不准,或许这辈子就再不回来。那柳府这头,从各方面考虑,结果都便是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
柳府是他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他从一个倒在街上,衣衫褴褛,饥饿缠身的小孩,到如今,说没有情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若是小时与父母姐姐住的那个漏风漏雨的茅草屋是家的话,那柳府是比家还家的地方。这个地方给了他的帮助,是他一条命都难以回报的,柳府救了他的命,给了他无数的馈赠,让他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没有辜负他姐姐,没有辜负他父母。
只是,毕竟不是一路人,殊途不同归,他们的归宿各不相同。他感谢柳大人方面的救命之恩,但他的姐姐,他们之间血浓于水,又如何能够比较?
他沉思了半日,最后下定决心,寻了柳大人,将这些说了出来。
柳大人却是眉头微皱,低头沉吟,思索了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若是真的,那自然可以去寻,我替你开心还来不及,怎会拦你?”
“我知晓柳大人心善。自是不会阻拦我,说不定还会派人与我同行。”罗严磊道,如今他也是年至中年,脸上早有了皱纹。他对柳府的感激之情,亦是区区言语难以表达的,但,更是如此,他更是愧疚。
罗严磊说完,语气低沉,二话不说直直跪在了柳大人面前,惊得柳大人立马弯腰去扶他“诶,你这是做什么?”
罗严磊却不停,他语气中尽是愧疚与坚决,他眼中闪烁着泪水,眼眶都被染红了。只是这把年纪了,还是忍了下来,看上去却更是让人心揪。他道“大人对小人的救命之恩,以及这几十年来对小人的栽培,小人此生铭记在心。只是此去不知何时能够回来,寻着阿姐后,若是说不准……就再也……”
他说着说着却说不下去了,剩下的语句就留在了纠结,磕磕绊绊的语气中了。但是柳大人却听懂了,他一下子懂了为何从他过来开始,眉头便是拧在一起,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柳大人叹息道“你先起来。我知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你的阿姐还尚在人世,这是好事。你且去罢,寻得你阿姐后,便好好同她在那生活。若是得了闲,大可来京城,你要知道,你不是柳府的下人,你是柳府的家人,无论何事,柳府的大门,都会为你打开。”柳大人将他扶起,见他一脸悲恸地模样,便调笑道“都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像小时候那般,动不动便要哭。”
罗严磊抹了把脸,深吸了口气,将泪水又挤回了眼眶,不过,情绪总算有些松下来了。听到柳大人的调侃,他道“让大人见笑了。”
柳大人却是轻轻摇摇头,道“你我之间,没有见笑不见笑的。说起来,我还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刚到柳府那会啊,天天都在哭,问你也不说,只知道哭,瘦的脱相,干巴巴的只剩骨头了一般。柳府下人啊,老爷夫人啊,我啊,费了好大劲,过了好久,才开始会和我们说话。还真是……唉,没想到,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你我都已经步入中年了。”
说着罗严磊眼眶又是一湿,刚下去的情绪,又上心头,他颤颤巍巍张嘴“大人……”
“诶,怎么又要哭了?”柳大人笑着打断他,道“真是,都一把年纪了,若是这样见了你阿姐,可不是要闹了笑话?你且放心地去罢,柳府的事就不必操心了,可想好何时出发?”
“明日……明日一早…”
“明日啊……”柳大人喃喃道,他微微抬起脑袋,望向屋中的房梁处,说在看,其实不过是便那个方向瞧去,他眼中并未热÷书焦。他像是在琢磨,过了片刻,道“好啊……明日好啊……好不容易寻到了,自然要早早去确认,莫不要让家人等久了。”说着他又沉吟片刻“那欢儿呢?她可是最喜欢你的了,你要去和她道个别吗?”
“不了。”罗严磊摇了摇头,道“小姐尚年幼,若是去与她道别,恐她会一时不能接受。倒不如就这般,不留音讯地离开,还来得好一些。”毕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离别,若是不见,能够好些,那便不如不见罢。
柳大人道“也罢,之后我会说你有事,一年半载难以回来。欢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定会理解你的。”
罗严磊点头,弯腰抱拳,语气慷慨,道“多谢柳大人!小人无以为报,若是他日有需要小人之时,小人定义不容辞!”
柳大人眉眼微弯,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罗严磊离开后,他久久坐在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屋中都暗了下来。徐宣留过来,见屋中还未点灯,以为是丫鬟疏忽。进来后却发现柳大人正坐在屋中椅子上,她一愣,留了丫鬟在门外,自行过来将所有灯盏都点亮。
她问道“怎么了?”
柳大人站起身来,才觉筋骨发麻,他咧嘴皱眉,适应了一会儿后,抬脚走向了窗边。窗外月挂枝头,星光盈盈,将庭院照亮,如烟似水般。他抬头望向这夜空,却是叹叹了口气,心中有化不开的惆怅。
徐宣留留意到他的不对劲。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便轻轻走过去,在他身侧站立。面带疑惑与担忧,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愁容满面?”
柳大人却是摇了摇头,他收回视线,偏过头来,望向徐宣留,道“并非是愁容满面,而是舍不得。”他顿了顿,道“小罗就要走了,他找着他的阿姐了。小罗跟着我已经几十年了,他早已经是柳府的一份子了,而如今,便要离开了。”他说到这,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自嘲道“这孩子我看着长大,如今就要离家了,你夫君我却是有些不舍罢了。”
听他说完,徐宣留先是一惊,又一愣,而后也是叹了口气。她是大家闺秀,知晓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罗严磊要走,那时他的选择,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尊重他的选择,让他走。
她轻轻拍了拍柳大人的手臂,她亦不舍,可这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她只好安慰柳大人。可这又该如何安慰,说来说去,也只有那句“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罢。
也唯有如此。
柳大人拉下她的手,将其握在手中,道“是啊,这是好事,我不该如此儿女情长的。小罗能找到亲人,我们做家人的,应当为他感到高兴。我说他动不动就哭像个小孩,其实我才像小孩,竟看不清,还在这自我陷入悲伤中。”他笑着叹了口气,又道“夫人说的是,只是今后柳府看来会清净许多。”
说着两人拥在了一起,在窗边站立,月光打在他们身上,为这月色增添了几分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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