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令羽仍默默在心里盘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因势利导……
甲午战后,李鸿章曾出访德国,在其间与俾斯麦会晤时,这位山寨版的“东方俾斯麦”曾极为隐晦而委婉的向正版抱怨“麻烦来自女人”……
麻烦来自女人啊!而此时的中国约有二万万个女性,但其中有资格让李中堂如此抱怨的,似乎只有那一个而已。
李中堂已经在那《筹议海防折》里对如今这形势下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断语,而这变局涵盖之广,却绝非一个“数千年未有之强敌”所代表的“天朝”与“夷狄”间的主客易位所能尽述的,除却敌我中外强弱易势之外,还包括着人心、社会、民族、深宫、权力格局与文明演替的种种冲突。
而慈禧太后无疑是这个纷乱的万花筒时代中最长袖善舞的弄潮儿之一!在守旧派与洋务派之间关于“理”和“势”的对立,“中体”和“西用”的纠缠;面对洋人兴衅时的“战”与“和”的两难;以及自太平天国之乱后形成的“内轻”而“外重”的中枢控制力严重下降的权力格局等一系列矛盾中,她折冲樽俎,纵横捭阖,此牵彼制、翻云覆雨……
其过人的手腕,几乎可作为后来上位者必读的权术教科书!
早在“辛酉政变”之后的1861年,她刚刚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时,便在曾国藩的湘军嫡系之外,另行扶持了与曾面和而心不和的左宗棠、刘长佑两个湘系旁支,以制衡曾氏兄弟;1864年,刚刚克定天京,她便以旁敲侧击、恩威并施的手笔,逼迫曾国藩尽裁湘军以自剪羽翼;而时间又过了一年,她又借着“祖宗家法”的名目,以一纸用同治名义发出的,错字连篇的上谕削弱了与她分庭抗礼的洋务派领袖奕?;而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而作为实际操作者的地方督抚们的日渐做大,她又有意地培植起李鸿章、沈桂芬为首的一批守旧士大夫,形成所谓“南北清流”势力,在国政方针上多加掣肘,使得力主变革东南督抚一直无法成为国家与社会主导力量,甚至还成功的在洋务势力中打入了张之洞这个楔子……
自1861年秉国,到1908年去世,这半个世纪的中国政治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个聪明得自天生的女人玩弄政治平衡术的编年史!她的灵活手腕使得已经近乎丧失了中央名目之外的一切财政、人事乃至国防实力的满清朝廷又得以苟延了半个世纪!可也就是在她的折冲樽俎中,使李鸿章等力主变法自强的远见者始终有力难施,而古老中国的国运也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于是乎,要逆天而行,力挽狂澜,那与这位在平衡术上几乎无师自通的女人的权术角力就是无可避免的……不过一向谨慎的任令羽并不认为此时有与这位权术天才在政治布局这盘大棋局上正面交手的能力!现在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天津水师学堂会办,论及心术、阅历,权势,此时的他连在那棋局上作个棋子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指点江山的棋手了!
不过还好,他任令羽没有的,并不代表其他人就没有……
“内轻”的朝廷与“外重”的督抚之间对于国策主导权的争夺,一直都是贯穿着满清最后岁月的独特政治风景线!而面对手腕异常高超的慈禧太后,也惟有曾国藩与李鸿章这对师徒能尚有一搏之力――1862年,也就是慈禧刚刚授意左宗棠另组“楚军”后不久,曾国藩便安排李鸿章回乡筹建淮军势力,而也正是这个衣钵传人,最后勉强保住了他曾文正公的一世令名!而李鸿章虽在甲午战败后几乎丧失了一切势力,却仍在八国寇京,两宫西狩之机以一句“此乃乱命,臣不奉诏”提前宣布了满清王朝的死刑!
任令羽起身,慢慢踱到窗前,望着熹微的曙色,又把此事的情境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一番――《殿阁补阙折》已上,而慈禧太后与李鸿章之间的嫌隙必由此而生!接下来,就应该再煽煽风,点点火,让这个嫌隙慢慢扩大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他的目光突地一闪――不远处的西跨院正房里突然亮起了灯,几个从天津一路跟着过来的长随开始端着涮洗之物里里外外的跑进跑出,任令羽低头看了下表,也的确是李中堂该准备起行去递牌子觐见的时候了。
可却没有人过来招呼他起身……看来李中堂对于这个新收的弟子,却也当真是呵护有加,考虑到他任令羽一路鞍马老段,为了让他多歇息片刻,竟是连招呼他起来送师傅的礼节都省了。
任令羽略感动的一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随即便自行推开门走了出去――师傅就要去进宫打擂台了,自己这个做弟子的既然不能随侍在侧,那这迎来送往的礼数,却是万万不可再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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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西苑,仪鸾殿
外面的天不过微微现出的鱼肚白,而仪鸾殿内的慈禧太后却早早的醒了。
她素来有个“肝气”的毛病,每当有不顺意的事郁结于心,便会感觉胸腹前隐隐发痛,甚至搅得夙夜难眠,而自前些时日见到那份《殿阁补阙折》后,这个本已经年未犯的毛病便骤然复发,虽经太医细细调理,却仍未见稍缓。直到昨日终于得知了李鸿章已经入京,今日便要入西苑陛见的消息后,她才终于感觉肝气略顺,也得以睡了十几天来的第一个稍感安稳的觉。
自床榻上起身,由身边的宫女伺候着把衣裳换好,再由宫女伺候着洗了脸,她才吩咐:“小李子……”
“奴才在!”,早已候在寝殿外的李莲英闻声立刻小步奔了进来,一打马蹄袖,便已是跪了下去。
“起来吧。”,慈禧太后看都没看他一眼,兀自在梳妆台前坐了,沉声道:“先拿冰茶来喝!”
“扎!”,李莲英立刻如遇大赦般的起身,轻手蹑脚的从一旁噤若寒蝉的宫女手中接过一杯刚从红木冰桶里取出的,尤冒着丝丝凉气的冰茶,恭恭敬敬的献给了慈禧太后。
――那一日打死的小太监只是个开始!自从见到李中堂那份说了些悖逆之语的奏折后,太后便开始肝火大盛,于身边伺候的人更是毫不不假辞色,十几日下来鞭笞的太监宫女竟有七人之多!
李莲英虽少年入宫,但平日里却也颇留意些乡俗俚语,知道这叫做“被头风”,说得便是像太后这般常见居孀的妇人,每到晚上,青灯孤枕,往往更易想起那些不能跟晚辈,下人说的心事,于是便夜夜失眠,肝火大盛,而身边的人,便也只能是小心伺候,自认倒霉!
慈禧太后端起那个明黄色的茶盏,轻轻呷了口里面盛着的按太医院特拟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加上蜂蜜香料所调制的冰镇药茶。清凉甜香的汁液由唇齿间一路流入胸腹,让她原本感觉胀痛异常的胸膈间也舒服了许多。
李鸿章终于来了……
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自30年前她失去丈夫,却由一个形同秉笔太监的可批阅奏折的嫔妃一跃而为秉国太后之日起,类似的危机,她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从同治元年的顾命八大臣欺凌她孤儿寡母,到后来的与那位“六爷”的恩恩怨怨,以及地方督抚们做大所引发的“内轻外重”局面……
每一次的艰难,她都一路挺了过来!可唯独之一次,当面对李鸿章那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言辞恭谨却又暗藏机锋的奏折,她竟第一次生出了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
那份奏折牵扯的人与势力,都委实太多了些……
尽管如此,她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所谓临大事必须镇静沉着,几十年的秉国生涯,让她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尽管这一次的变故实在大了些……
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李鸿章此时,似乎还只是说说而已……而既然只是摊牌,那就自然还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莲英!”,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声道。
“你一会去传我口谕,让李鸿章不必急着递牌子觐见,等午膳后,再让他乘火车到静心斋陛见。”,慈禧太后交待道。
“是!奴才一会就去办。”,李莲英答应着,脚下却未见移步――太后已经说了是“一会”了,那就自然还要等上会。
“现在……”,慈禧捋了捋花白的长发,“你这奴才还不过来给我梳头?!”
“扎!”,李莲英浑身一个激灵,他急忙应了一声,便走上前去,开始为慈禧太后梳理起那满头长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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