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悠听得说那随军医官果然会悬丝诊脉,不由得心中一凛!需知这悬丝诊脉只在手腕上系上一根丝线,医官拿住丝线另一端便可症出脉象来。既有如此高明医术,自己这区区伎俩又如何隐瞒得过?于是从床上坐起,收起一副病态,笑道:“巴拉托赫,本宫就是装病的,你能耐我何?”
巴拉托赫笑道:“坦诚便好!其实我这医官,不过是个寻常医官,跟了个你们的汉人郎中学过几个医,别说悬丝诊脉,便是稍稍沉重些的病症,嘿嘿,也应付不来!”
韩悠自问非是如太上皇那般的绝顶聪明*慧睿之人,不料却被一个蛮夷北羢算计了,当下只得苦笑。
“公主,原来你真的是装病!”塔西克神色为之一黯。
巴拉托赫忽然冷冷道:“既然并无甚么病症,公主,咱们今日便启程罢!”
今日?今日已经是未时二刻日跌之时,过不了两个时辰便天黑了!再急也不用急成这般罢。
韩悠不悦道:“明日罢!”
巴拉托赫却坚持道:“大汉皇帝那里我自差人去说,公主收拾收拾,一个时辰之后,我和塔西克来接公主!”语气之中竟然是不容置疑。
韩悠叹了口气,环顾了一眼这凉州城的临时寓所,别无一物。淡然道:“好罢!”巴拉托赫见韩悠允诺,方带了塔西克出去,亦回去准备起程北上的事物。
二人刚一走,夏薇、落霞眼便一红,忍不住泪水夺眶,韩悠反便强颜宽慰道:“哭甚么?先时不是说好,不哭的么?”
在韩悠的坚持下,夏薇、落霞留在凉州等待溟无敌寻找史立业和阿豹的消息,并不随同北上和亲。是的,说好过的,临别是不哭,以免徒增伤感,但当真离别在即,又如何能控制得住自己的的泪水。
只玉漏默默收拾了几箱服饰,吩咐小太监们抬了出去,等待装上骈车。想当年江都公主刘细君出塞和亲之时,尚有“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侍御数百人,赠送其盛”(据《汉书~西域传》所载),也算是风风光光出嫁,相形之下,自己这般临危和亲,寒碜得何止百倍。
忽然又暗笑自己,原来心底里也是那般贪慕虚荣之辈。三两箱又如何,侍御数百人又如何?还不是“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食为肉兮酪为浆”,不同的是外物,相同的却一样的凄凉的心境。
巴拉托赫很快组织起了一支和亲队伍,包括数百名北羢精干武士,十来个事先议定的太监宫女,也不知哪里弄来一辆还算华丽宽敞的骈车。
许是怕节外生枝,巴拉托赫竟并不通知皇帝,将和亲队伍带到韩悠寓所之外,便入内催促启程。落霞、夏薇已哭成泪人,一人拉一条广袖,只是不忍放手。
巴拉托赫不悦道:“和亲是喜事,这般哭哭泣泣,教人知道,还当是我北羢强逼一般!”
玉漏啐他一口道:“呸,你这个冷心硬肠的蛮夷,出去!”
巴拉托赫欲要作怒,终是隐忍住,缓声道:“快些罢,莫教久等!”便出去了。
韩悠也不理他,好生劝慰下两夏薇落霞,携了玉漏,径直登上骈车。
轮声辚辚,车内韩悠神色平静,玉漏却撩开窗帘,不住向夏薇落霞和服侍过韩悠的小宫女太监们挥泪而别。
就这般将自己嫁了么?多少不甘啊!
车行了数里,到得凉州城门时忽然止住,撩开帘子看时,原来街道两旁不知何时聚起了无数百姓,皆在引颈观看。城门之前,却赫然是皇帝。还有卓经娥等一干嫔妃、乐瑶公主母女、秀秀母子、棠林,都来了,那些熟悉的亲人们,皆来了!
见此情景,韩悠反而有些心虚一般,放下帘子,不肯出去面对!
“阿悠,冉对不住你,堂堂大汉,竟要公主来牺牲自己,冉惭愧啊,惭愧……”车外,皇帝抑不住痛哭失声,用力拍打着车辕,已全然没有了皇帝的威严。这种似曾相识的情形,韩悠只在庭玉自尽那时见过。
皇上啊皇上,只盼你能彻底铲除广陵余孽,今后励精图治,让大汉百姓过上富足日子,让北羢再不敢对我大汉稍有动武之心,再不教有别的公主,屈辱地北上和亲。
皇帝哭了一阵,好容易被路总管劝了回去。又听得乐瑶公主在外泣道:“阿悠,从小你便比我强,我羡慕你、嫉妒你,甚至有些恨你。恨你夺走了阿泓的心,恨你总是被父皇、皇兄他们恩宠。阿芙错了,真的错了,如果你能留下来,阿芙再也不愿和你抢阿泓了。阿芙配不上他,世界上能配得上他的,只有你阿悠。这是我的真心话,绝不是虚伪之词。阿悠,你能原谅我吗?”
听着乐瑶公证情真意切之词,韩悠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阿芙,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抢阿泓,只是有时候,事情并非人的意愿所能操控。仗就要打完了,打完仗之后,你就和独孤泓成婚罢,虽然阿悠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但阿悠会在北羢为你们祈祷祝福的。”
韩悠从窗帘里伸出一只手去,紧紧握住了乐瑶。能在离开之后,和乐瑶和解,韩悠还是感到一阵快慰。
见到韩悠露脸出来,秀秀、棠林、卓经娥等人也不管不顾地涌了上来,围在窗前,哭泣着、叫喊着……
不要这样子啊,我的亲人们!韩悠在心里呐喊着,我爱你们,深爱着你们,我会在北方的草原上,仰望星月,与你们同呼吸。再也无法控制,也无法顾及甚么,韩悠任凭泪水泉涌,伸着手不停地和每一只伸过来的手紧紧相握。
此时正是一派夕阳西坠,如血夕阳氤染得眼前一片霞光。后世诗人李白曾填词《忆秦娥》一首,恰合韩悠此时心境。词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韩悠而今就要与你作别的了,何时能归?何时能归啊!
不过片时,周围无数百姓尽皆得知,长安公主临危和亲,以救汉室。韩悠治军数月,屡有奇功,威名早震动汉境,皆知长安公主不但姿色绝丽,亦是女中巾帼。如今亲见韩悠为平息战乱,还汉民和平而远赴塞外,俱动容不已,人人脸上皆现感恩戴德之情。
不知何人领头,城内百姓突然尽皆跪伏下去,伏地而拜,一时哭声震天,哀泣不止。
“公主,时候不早了,咱们起程罢!”
巴拉托赫见此情景,恐有意外,急忙沉声道。韩悠瞥他一眼,再次扫视了乐瑶、秀秀、棠林她们一眼,咬咬牙退回车内!
辚辚车轮之声再次响起,亲人们和百姓的哭泣之声不住传来,令韩悠神伤不已,抱住玉漏,抽噎不止。
“想哭便尽情地哭罢,公主,也许咱们再也回不得汉境了!”玉漏亦是感伤,轻轻拍着韩悠的背,低语说道。
“不,玉漏,无论如何,咱们一定要回到大汉!”韩悠望着玉漏,泪水已经渐渐止住,眼中闪过一丝星月般的明亮:“大汉是咱们的故乡,汉宫是咱们的根,阿悠在此起誓,就算是用尽一辈子,也要设法回来到大汉,回到汉宫!”
玉漏急忙轻掩了韩悠的嘴,警惕道:“公主小声些,莫教巴拉托赫那混蛋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打算逃回大汉,而是要正大光明,煊煊赫赫地教北羢将我如何送去的,便如何送回来!”
玉漏虽不解韩悠心中所想,但已经习惯了信任韩悠,听从韩悠,当下幽幽道:“嗯,玉漏一定要和公主在北羢好好活着,活到回大汉回汉宫的那一天!”
车出凉州城,喧闹的哭泣之声渐行渐远,只能隐隐在耳边了。韩悠忽然撩开车帘,大声道:“巴拉托赫,停车!”
巴拉托赫回头皱眉道:“公主,作甚么?”
“教你停车便停车,哪来那么多为甚么?”
巴拉托赫正欲发怒,一旁的塔西克王子却出声喝止了和亲队伍。
韩悠提着裙裾下得骈车,缓缓走到旁边一座土坡旁,凝望着凉州和汉境深处,平静地对身旁的玉漏说道:“玉漏,磕个头罢!”
二人当下恭恭敬敬面南跪下,缓缓磕了三个头。西风猎猎,地处北端的凉州城外,已隐然有塞外气息。西风拂动二人的长发裙裾,像两尊绝美而无暇的女神雕塑。
拜毕,韩悠从地上轻捧了一掬泥土,小心包裹在丝绢之内,置入怀中,这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骈车。
韩悠只是凭本能地想要在有生之年回到汉境,殊不知因这一念想,对北羢一族的影响,甚至整个大汉的将来,都产生了深远的意义。若干年后,当韩悠终于回到大汉的土地,让她没有料想到的是,并不是自己以为的熟悉,而一种深深的陌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