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悠砸碎药瓶的时候,福伯耳朵正贴在门上,药瓶碎裂的声音也令老人家心脏很受伤。那日从宣池城内请回医官回来时,燕夫人已然高烧昏厥,老管家抱着残忍的欣慰,希望这个燕夫人不要醒来了好。福伯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既像个孩子,又精明得有些可怕的未来女主人。
但是看到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福伯又于心不忍。这种矛盾的心态令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纠结不已。除了美貌,这个燕夫人到底有甚么好?!唉,唉!
“福伯,我家公主要吃粥!”秀秀的命令式语气。
甚么样的主人便有甚么样的奴婢,福伯心里直叹气。“老奴这就去!”
“谁要你去熬粥。给我取二两暹罗粳米,人参燕窝各二钱,红枣莲子少许,另五斤上好柴炭,紫砂锅一口!”连珠炮般一气说出,老管家一面喃喃“粳米二钱,人参燕窝二两……”一面埋头往外走。
秀秀气道:“老糊涂,粳米二两,人参燕窝二钱。我家公主身子羼弱,哪经得起二两人参。
好在这些物什库里倒有,只是主人身子强健,极少进补,人参燕窝均存放了有些时日,不知叫虫蛀了没有。
候福伯取材料这会子,秀秀瞧了瞧了天色,阴晴不定的样子。倒合自己的心绪。也不知那木头现在怎么样了,听闻燕允追袭棠氏叛军,已离京畿数百里,届离广陵王封地不甚远。只盼莫出甚么意外才好。胡思乱想片时,福伯已取来材料,于是便在廓下熬起粥来。
幸得秀秀精心照料,过得三四日,韩悠已觉大愈。这三四日,燕芷果然了无踪迹,偌大一个驿馆,只剩主仆二人并老管家,此外便是几个不相干的护院兵士。
若非记挂着诸多心事,这般清静倒是难得。这一晚,秀秀疲乏早睡下了,韩悠却走了困,越性披衣起来,推开房门。院内积雪已融,残梅正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神思不由一振。循香望去,墙角一棵老梅茕然独立。
此情此景,后世倒有一阙词恰合其意: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姐姐可大好了!”蓦地一声问候从房檐上传来。不用看,韩悠亦知是那无敌宫主溟无敌,厄,自从被韩悠嘲笑后,江湖上神秘的“桃花门”就湮灭了,变成了现在的“无敌宫”。
煞风景啊!
“阿生,你下来!”
“喏!”飘然而下,不闻一丝声息。溟无敌猴身上来,某些动物般地嗅了嗅,道:“好重的药味!可担心死阿生了。”
“随我进来!”若是给福伯或兵丁瞧到,自是不妥,大大的不妥。
溟无敌倒也知她心思,扣好门,又走至秀秀身边,拍了睡**,方又猴了上来。
“正经些,我要问你话?”
“姐姐变了,嗯,瘦了。还有,没以前那般有趣了。”溟无敌噘*起唇,妖冶的面庞如同一个貌美嗔妇。
“要有趣是吧!”狠狠地掐了妖孽一把。那厮哈了一口气,又不敢吱出声响来,一脸痛苦道:“这坏毛病倒是功夫见长。”
“说罢,棠家叛军怎样了?”
“京畿城外被赵敢一顿截杀,随后赶来的燕允两相夹攻,死伤无数。那些骁骑兵妻儿本在京畿城内,又降了大半。余些死党一路逃向广陵王地界,这会子,哼哼,就看广陵王作何打算了!”
“安国公府和汝阳侯府呢?”这才是韩悠的牵挂,偏偏溟无敌又卖起了关子:“阿生又不是溟半仙,掐指能算前朝三百年,后世三百年。”
“不说是么?”
“啊哟,痛煞我也……那两府这会子正热闹着呢,一个讨女,一个要子,逼着皇帝老儿退位,目下正僵在京畿与宣池之间的稷山。”
溟无敌说得轻巧,韩悠却知道此时情况必是千钧一发。两府隐忍不发,故是广陵王尚在踟蹰,广陵王踟蹰自是棠氏内应报露,且有个燕芷和益州兵马押阵。广陵王不得不三思啊!
逼宫倒是不二的妥协之法,若是太子即位,根基未稳,朝权岂不落在两府手中。
“带我去稷山!”啪,手中一根玉簪悠然而断,态度却是坚决。溟无敌桃花眼中闪过一片晶华。“不去,不去,子曰:乱邦不居,危邦不入!阿生可不想枉送了区区小命!”
“本宫有问你意见了吗?”柳眉一蹙,令道:“给秀秀解了**,去门外候着!”
尚推了两推,方将秀秀唤醒。
“秀秀,汝听好了,我要离开数日,你不可令福伯等人知晓。每日依旧熬粥送饭,懂么?”
“懂!”可秀秀的表情分明是懵懂。
“若有话捎给木头快告诉我,此行说不定倒可遇见燕允。”能不能见着燕允实无把握,却将秀秀眼神激得活泛了,这才方是醒透。
“公主要去哪儿?”
“休问,可听清楚方才的话了?”
“然。只是,那样秀秀岂不是要吃两份饮食,要发胖的呢!”
略略收拾了几样行装,披上那件白狐裘,溟无敌在门外早已等得不耐。
溟无敌轻功也极好,带着韩悠飞檐走壁也不甚吃力,不一时出了驿馆。林外系了匹神俊大马,翻身骑上向稷山方向飞奔。
“姐姐,怎么不问我师兄怎样了?”
“汝师兄号称战神,用得着小女子担心么?”
“好无情的话耶。战神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打仗也会死,也有……七情六欲!”
甚么意思,燕芷死了么?不会,如果燕芷死了,福伯怕是立即会拿扫帚赶自己出驿馆的。溟无敌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控制不住地多疑多想。
“师兄这回子恐怕是动了真情了。真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姐姐,你可知女大十八变,真是越来越不俗了!”
一掌拍开柔腻的手:“麻烦你别动我的发髻,此去稷山还有多远!”
“呀,姐姐怎短了一绺青丝?”
一宿不眠,直至月落星稀天微泛明,才在一户草庐前停顿下来。屋主却不知何踪,只两个黑衣女子接进去,想是无敌宫的人。韩悠也不去管溟无敌如何安排的,一夜奔波,也甚疲乏,就着草榻昏昏睡去。
却被一阵金铁交鸣声惊醒,跃起看时,屋外已是杀气迫人。七八个黑衣人缠住溟无敌和两个无敌宫弟子在那厮打。黑衣人武功似乎也不差,且进退有序,配合极默契。凝神瞧了会子,韩悠猛醒悟道:“这不是七星阵法么?”
“姐姐好眼力,正是七星剑阵,可有法子破解么?”
韩悠识的是行军布阵中的七星阵法,却不是什么七星剑阵,想来其理一般。七星阵中最关键的位置当属天枢,开承起合,攻防转化,皆由此位发动,天枢既破,其阵也崩。嗯,书上是这么说的。只是担当这个位置的,必是骁勇善战之部,轻易怎能击溃。
辨了辨,韩悠朝天枢位上瞧去,果然此人身形高大,虽然全身黑妆包裹,亦难掩英姿飒爽。寒星一点的目光正与韩悠接洽,那目光冷竣至极,令韩悠莫名地颤了一下。
“姐姐,七星阵该当如何破法?”
“击那身上有龙的!”可不是,冷竣男黑衣背上绣着一条尺余长的蟠龙!
“撤!”不待溟无敌破阵,冷竣男低吼一声,催动七星剑阵一通猛攻,然后悠然而退,刹时去远。虽去得远了,那冷竣男却回首打量了韩悠几眼。
溟无敌也不去追,又猴上来。“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甚么?”
“可惜姐姐不是男儿之身,若是,必是姜太公般人物,羽扇轻摇便可破敌千里。”
韩悠犹未从冷竣男的犀利眼神中缓过神来,听得如此说,便也顺竿而上:“便是女儿之身,亦可破敌千里。阿生,知道这些黑衣人的来历么?”
“不知!”
“果然不知?”
“只能算半知。你可知当今天下,熟透七星阵法的当属哪个?”
“再卖关子,掐你!”
“自然是南宫令采,四年前,阿生倒与她有一面之缘。只是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那般相貌身材,恐怕也有姐姐堪与其媲美。非止相貌俊美,这丫头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却教广陵王收了去!”
“广陵王?!”韩悠不免大惊,“你的意思是说,这些黑衣人,是广陵王派来的?”
“所以只说半知。如此臆测,却也有七八成把握!”
如是广陵王,自然是冲着她韩悠而来。广陵王,亦是自己的舅舅,如何便忍对阿悠下手,难道又是为那“国脉”。难道帝王皇家,真的没有情感,只有权谋么?如此一想,心内顿时凄凉如雪。
“姐姐想什么呢?哦,定是你那广陵王舅舅伤了悠儿的心了。倒不如随阿生逍遥江湖,快意人生。也省得这个舅舅那个姑姑的纠结!”
“作速起程赶路吧,这些黑衣人既盯了咱们,必不肯善罢甘休!”
怏怏上马,心思却更加沉重。行得一日,已至离稷山不甚远的一个小镇,唤作五凤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