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侯理了理韩悠的额发,就像一个真正伤心欲绝的父亲,巍巍颤颤地把她抱起来,上了近前的一匹马,
“毋要跟来,让吾与悠悠单独呆会儿。”
一路驰骋,韩悠在心里打鼓:不晓得他要把我带到哪里?直到空气中都染着一股不解俗世的芬芳,
韩悠才被他放了下来,放在了一片柔软上,然后一点冰凉抵到她的唇边,那稍带辛辣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蜿蜒而下。
“咳咳……”韩悠几乎是被呛醒的,当她睁开眼,漫天遍野,摇曳的萱花几乎把天都映成了橙色。
少顷,韩悠开口:“这些,怎么不是曼殊莎华?”
那传说中妖异的近乎于浓艳,指引亡魂走向幽冥之狱的花朵。
其实,她只是不想继续保持这种诡异的沉默而已,料不到会让眼前人产生恁般剧烈的反应,汝阳侯双眉紧蹙,几乎是哀伤的腔调:“悠悠以为,阿爹会真的杀你?”
“‘重要之物,如若不能存于己手,与其让它流于敌手,不若毁之。’”韩悠避开他的注视:“这都是您教于阿悠的。我想,您定然不愿‘国脉’被他人知晓,遂才派兰影……既然我不能违背对阿娘的誓言,索性就把这命还给您罢!”
“我后悔了……”似有若无的轻叹,随风荡漾,倏尔湮灭在萱花丛中。
后悔甚么?是没真正杀了我,还是给了我解药,抑或是……送我进宫。
韩悠看着汝阳侯,但是他不再出声,一向从容静切的面容,却是带着迷茫与忧伤,瞳仁像是专注地投向一处,又似空空地甚么都没有。
“您,想要那个位子?”
半晌,他才回头看了韩悠一眼,嘴角噙着一丝明知故问的蔑笑。
“我会阻止您的!”
他的笑意扩大,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般:“我的悠悠,你已然尝试过了,不是吗?”
韩悠捏紧双拳,是的,她努力了,可是还不及用上半点她那自以为是的智慧,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可您没让女儿死,而我还很年轻。”韩悠慢慢自花丛中爬起来。
他双眼晶亮,向她伸出了手:“阿爹正拭目以待呐,我的悠悠!”
韩悠以为自己会回握住那只曾给她无限温情的手,哪怕是逢场作戏,哪怕是为了知己知彼,但最终没有,原来还是迈不过心上那道坎。
他的黑眸渐渐黯然,太息着收回空落落的手,她想他一定是在说自己孺子不可教。
“送我回去!”
汝阳侯缓缓摇头,近似怜悯:“机会只有一次,你以为,这一次你还能回得去?”
“您不放我?”
“我说过你是我的女儿,还是唯一的孩子。试问,天下间哪个父亲能执拗过自己任性的女儿呢?你想走当然可以,不如让他带你回去!”
他?
韩悠顺着阿爹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向一片毫不出奇的萱花丛,谁知那花丛竟被细细簌簌地分开,一个矫健的身影钻了出来,虽被窥破,却无半分窘意,那人双手一拱:“侯爷,又见面了!”不卑不亢,恍如真是街上偶遇般。
“哈哈,以前在本候麾下时,倒没觉出悠之原来是恁般有趣的人物!”站在几步开外,韩悠能清晰看到阿爹笑得弯弯的眼睫,甚至捕捉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戾气。
“侯爷过奖!”燕芷依然不卑不亢。
“悠之此行是为了阿悠?”
“然,下官前来找回自己的妻子!”语气不容置疑。
闻言,汝阳侯侧首看过去,似笑非笑:“噢?原来如此。”
韩悠晓得此时无谓意气之争,立时跪下:“请阿爹成全!”
“自然得成全呐!”汝阳侯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先前他说阿悠是其家眷,吾还不以为然,未料……呵呵,无愧是我韩清的女儿呢,那甚叫独孤泓的小子尸骨未寒,悠悠转身就能忘却,着实令吾欣慰!”
听到那三个字,韩悠禁不住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狠狠地掐进了坚硬的土地,很深很深……
“不过,没有正式的名分,孤身男女结伴上路,确实不妥,不如……”
韩悠悄悄接上燕芷递来的眼神,他示意稍安勿躁,似有埋伏。
“索性成全到底,择日不如撞日,阿悠,今夜你们就成亲罢!”
啊?
韩悠与燕芷,一站一跪,几乎同时风化。
“侯爷,请容下官一言!”还是燕芷先反应过来:“下官虽已把阿悠视作妻子,可并不曾有任何逾矩,下官不想辱没了她,势必要良辰吉日凤冠霞帔才能娶其过门,还望侯爷体谅!”
“今日正值除夕,岂非吉日?所谓率性儿女,不拘小节,既然天时地利人和,尔等再是推托,本候可不得不重新衡量汝之诚意了……”汝阳侯挑眉,此话一出,任何托辞都成了欲盖弥彰。
燕芷与韩悠对视一眼,不带犹疑,她就冲他颌首。
就在他们同意他那荒唐提议之后,四下里本是沉寂的萱花丛居然齐整地发出飒飒的声响,不计其数的泛着寒光的箭矢露了出来,那如潮水般慢慢涌上来的黑衣人,俱是面无表情,眼泛森凛,遍野的橙意不过一眨眼功夫就被那无尽的绀墨吞噬殆尽。
燕芷身躯紧绷,手扶剑鞘,他严阵以待的架势令韩悠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往他的方向缓缓靠去。
汝阳侯却是神态自若,但见他一手轻抬,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就从中步出,他朝着阿爹的方向,恭然跪下:“主上!”
主上?!
这时,余下的黑衣人也是齐唰唰地跪在了地上,衣袍猎猎,响声如雷。
“阿悠,这就是韩家最为忠诚的战士们!”汝阳侯广袖一挥,像是给他们展示着一个极为得意的作品。
而燕芷眼中透出的是,不可思议,是全然的震撼!
别说是他,就连韩悠这个在汝阳府生长了十年的人,也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颤抖的心跳似欲破胸而出。
像是了解韩悠之所想,汝阳侯走到近前,挽起目瞪口呆的她,他在耳边轻语:
“可还记得……密林。”
原来如此!
那个禁地里有鬼魅出没的传言,真不是空**来风,眼前这一个个幽灵般的死士,岂不比鬼魅更加令人生寒?
“悠之,世上能晓得此间秘密的,除了韩家至亲,唯死人而已!”汝阳侯笑得风清月白,浑不像在论人生死。
“岳父大人!”燕芷毫不迟疑,郑重稽首。
暮色渐深,并未落雪,只有骤起的朔风眷顾着四野,肆虐的寒意将人从头至踵地淹没。
韩悠裹紧身上的狐裘,看着面前这座古庙,门楹上牌匾将掉未掉,字迹虽是苍郁雄浑,但漆墨尽皆剥落,在衬上两缕艳色的红绫之后,平添几许不伦不类的喜感来。
庙前方方正正的石板缝隙里,蛛丝遍布,青苔处处。走在当前的一人推开了那颓败的木门,一股寒腐之气接面涌来。
燕芷与韩悠视线相交,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禀主上,一时仓促,又要掩人耳目,确然无有其他好去处,只能委屈少主……”先前那头领有些微战栗地立在庙前。
“想不到我韩清嫁女竟是这番光景!”
汝阳侯不无感叹地扫视一番,继而转身,睨着燕芷沉声道:“不过,好在佳婿难求!”
闻言,燕芷立时躬身行礼,言语间似有若无地瞟了韩悠一眼:“能得娶阿悠,已是悠之毕生幸事!”
韩悠眼角抽搐,酸,真酸!
须臾,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捧来团鲜红的绣球,我与燕芷一人接过一头,婚仪正式开始。
几点弦乐乍起,
燕芷在前方稳步徐行,而韩悠则是踩着他投在地上的巍巍影子,亦步亦趋。
进得礼堂,那本该供奉神灵的位置早已换成了一席高座,汝阳侯坐在那层层红幔之后,神色莫辨。
“拜堂罢!”他的声音穿过帷幔,响彻礼堂。
韩悠与燕芷相对而跪,他看起来专注且肃穆,一丝不苟地朝她行着交拜礼。
韩悠行动虽是配合,内心却焦急万分,
来这庙宇前,汝阳侯已然屏退了绝大多数的死士,以燕芷的能耐,此时全身而退绝非难事,应承婚事不过缓兵之计,窃以为他该是心知肚明的!
可是现下他这一再磨蹭,究竟是何用意!
待得行完那冗繁的三跪九叩,燕芷还是一派气定神闲,根本不理会韩悠的种种明示暗示。
“悠悠,你在作甚?”
汝阳侯出声,韩悠才倏然惊觉,原来自己一急之下,竟是丢掉绣球,径自抓住了燕芷的手臂。
“啊?”
就在这时,韩悠的手被人反客为主地擒住,燕芷顺势将她拉到了身边,他与她拢袖交握,浅浅笑嗔:“夫人莫急,礼尚未毕呐!”
这话语带双关,他是说时机未到?
韩悠依在燕芷旁边,看着汝阳侯的身影渐渐行近,直至罩到头顶。
“呵呵,是阿爹顾虑不周,悠悠想必是累了罢,你这孩子,自小便厌恶这些繁文缛节的,任性呀,也不分个时候,”他按住韩悠跟燕芷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贤婿,以后得多多担待了。”
“请少主与姑爷,饮合卺酒!”
燕芷未及开口,一个托盘奉到面前,但见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酒盏布陈其上,殷红的液体自杯沿缓缓溢出。
韩悠飞快地觑了眼燕芷,他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不露一丝端倪。
“西域葡萄酿,色如玛瑙,味嚼甘醇,其意极是讨喜,可谓酒中极品!”阿爹轻轻捧起一杯,递到韩悠手上,转而看向燕芷:“贤婿,以为如何?”
燕芷捧起酒盏浅抿一口,似是回味地嚼了嚼,淡然一笑:“果是佳酿!”继而一气饮下了大半盅。
见他如此,韩悠跟着也饮下半盅,并无甚怪味。
然后韩悠与燕芷交换酒盏,饮掉彼此剩余。
“合卺仪成,行结发礼。”
其时,一把扎着红缎的剪刀从旁递来。
“姑爷先请!”
结发?!不知怎的,韩悠心下一跳,这才开始觉得自己真正是在举行一场婚礼。
她眼巴巴地看着燕芷不假思索地取过剪刀,从容几下,一段泛着乌黑光泽的头发就落于了托盘之上。
“女儿?”
汝阳侯双眼一眯,看着迟迟不肯下手的韩悠,目光如炬:“怎么?燕夫人就恁般难当?”
“我……”
“阿悠!”韩悠侧首,看着唤她之人,燕芷的眉目间一派风光霁月:“可否相信燕芷一次?”
那低沉的声音终于将韩悠断开的思路重新接驳上,
是了,
事急从权,这都甚时候了,岂能这般小儿女心思?
当下不再踌躇,唰唰地绞断一缕青丝,与燕芷的结在了一起。
汝阳侯好似并不意外倏而急转的态度,令人收好发结后,
他拖起韩悠跟燕芷的手,使之紧握,然后语重心长:“自此,你二人就是荣辱一体,以往种种如梦、幻、泡、影,希尔尽皆弃之……”言及此,汝阳侯着重捏了捏韩悠的手,猝痛,她扁着嘴睇他。
可惜,彼时的韩悠思绪蹁跹,心焦气躁,并未读懂阿爹那对幽深如潭的瞳仁里真正的含义,还以为他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忘掉独孤泓,当不久的将来,她真正了解何谓“尽皆弃之”时,再忆起此刻,往往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