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他回到卧房,他的房间并不大,家居布陈也是简洁利落,床榻对面挂着一张弯弓却是十分醒目。他循我目光而去,指着那张弓:“此物随家父征战半生,他已将之赠与,只是目下我尚无能力拉开此弓,不过我相信开弓的时日必定不会太远矣。”其时他的眼光灼灼,双目就似着了火般狂热,被他的情绪所感,心中的那些郁郁都好似消散了许多。
“你可知,在宗学中,我与庭玉哥本是最为交好。”他把我让到榻上,将他与庭玉的渊源娓娓道来。
原来独孤泓刚入学时,极是孤僻,因此其余侍读皆是排挤于他,只有庭玉温柔善意,对他十分容让,并且极力调和他与诸人的关系,后来独孤泓也渐渐和众,跟庭玉更是称兄道弟。直到……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疑,但还是继续:“那日下学后,众人皆散,我把功课忘在了堂上,于是回返,不想……却是看到他与太子。”他像是斟酌了下字句:“看到他们那样相处,虽不甚明了,却亦懵懂猜到些。”
“如此,难不成,是你去检举了他们?”
“自然不是,我怎会?”他慌忙摆手:“那时我站在窗外惊怔半晌,却也省得,未待取书便匆匆离去,只是……”他面有愧意:“只是,我太过慌张在门口竟是冲撞了御驾,圣上见此心生疑惑,也不相问就径自入了书斋……”
原来竟是这般缘故。我叹道:“或是天意如此罢,即使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不用太过自责的,庭玉想必也不会怪你。”
“庭玉哥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他,只是自那以后我与他碰面总是有些尴尬,也就日渐疏远了。其实最可恨就是那个神棍,若不是他,太子如何会偷出京畿,也就不会连累庭玉哥。”
“神棍?”
“月前,广陵王回京呈贡,带来了几个所谓的隐士高人荐给姑姑,不,是太后。据说他们各有所长,其中一人尤擅相面测运,太子得知前来相借,太后声称圣上必然不豫,遂不许。结果太子执意相求,太后让步,应允就在长乐宫内不得宣张,未料太子却把庭玉带来。那相士先是说庭玉贵不可言,后又言其命有一劫,须有至亲之人猎献白狐心血化之。未几,太子便探知稷山有狐。”
我无语,可见真是当局者迷,这般拙劣的骗局,太子竟会上当,只是不知皇帝舅舅可否知道那广陵王在这其中掺的一脚。
“真是可惜,他们二人。”想起来,别说把庭玉留住,就是现下如何让他们相见都是一大难题啊,我们周围必是暗探无数,东宫更是戒备森严。难啦,我深叹一口气。
多个人多个智慧,再说日后我与庭玉有何动作岂能瞒过一墙之隔的独孤泓,又难得有这么个既知情又可靠的人,于是我把心中的计量告诉了阿泓。他显是极为吃惊,责备我大胆如斯,别人都是避尤不及的事,我却是赶着去淌浑水。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
“不管,这浑水我是淌定了,你是我好友,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耍赖可是我的本事之一。
看着比我尚小月余的小屁孩儿吃瘪,心下爽快,谁叫你故作深沉来着。
“也罢,此事须得好生计议。”他犹豫片刻。
我点点头。
“对了,我到突然忆起一事。”他笑的十分奸诈:“你可还欠我一日呐!”
不就是那日玩“打劫”,我们打赌输者要听令赢家一日,他竟还有脸提,若不是他算计于我,我又怎会,撞上皇帝舅舅。
“小人!”我啐道。
“你我本是‘小人’,这不是你说的?”一句话堵得我是哑口无言,这就叫“以牙还牙,以‘言’还‘言’”。
“暂且记下罢,反正来日方长嘛~~”他不无得意,这小屁孩儿!
堵得我暂时忘却了其他,忿忿离开。
翌日,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八角亭外只留了兰影、秀秀服伺。亭内,庭玉正在抚琴,神情怏然,偶尔停下来在一旁的琴谱上作作备注;我坐在他的右侧,谦逊学习,时不时就他的备注提出疑问;独孤泓亦然作陪,笑意晏晏。旁人观此自是一派专注学琴的情景。
这般谈笑风生当然是迷惑外人之用,我不经意扫过庭院里正自巡视的一队戍卫,从庭玉入驻皓月阁起,他们便被遣派而来,名曰保护实则监视。
于是,我们三人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在那本“琴谱”上写写划划,思忖着对策。之前我与庭玉提出让独孤泓参与的想法,对此他并未多言,只叹但愿不会连累了他人。
不过,果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如此这番到真被我们想出一计来。
自皓月阁出来后,我并不急着回浣溪殿,带着秀秀她们东绕西绕地散步,竟是散到了东宫,想说既到此地,顺便探望一下太子阿兄,不出所料地,被拦了下来。
第二日,学琴出来,让抬撵的宫人四处走走,欲找一清明水秀之地找找感觉,一处一处地挑剔,居然又绕到了东宫殿前,果然,再次被拦下。
如此反复几日,乐此不疲。自然惊动了皇帝舅舅。
“你应过朕什么?”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声音在未央宫空阔的大殿之上回荡。
“阿悠晓得,我错了。”我低下头,认罪态度极好。
“那为何明知就范?”他转过身面向我。
“这几日,我总梦见阿兄,他头上鲜血粼粼,极是可怖,翻看,此景居是凶相,于是心下不安。”
“我竟不知悠悠是迷信之人。”他似笑非笑。
“不是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阿悠与太子一见投缘,如今更有兄妹名分,他被舅父禁足,已不见许久,我怕……”
“够了,那等逆子,真若如此,也是活该。”看来太子这事已是皇帝舅舅的逆鳞。
“那我可否与他通信呢?阿悠实在不安,舅父!”
“你在打何主意?”皇帝舅舅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似的。
“阿悠只是想劝解劝解他。”明显中气不足。
忐忑不安地觑着皇帝舅舅,不知许久,他终还是松口,允许我与太子通信,不过内容须得他遣派专人检阅。
得到旨意的我飞速回到皓月阁,与庭玉他们一起遣词造句半天,方折腾出一封信,长篇累赘,辞藻华丽,其实全是些生活琐碎,归根结底就一句:庭玉很好。
最后叮嘱一番,把信给了秀秀,让她去东宫。
时已近夏,坐在八角亭里,能看到太液池中初初露角的菡萏,微风拂过,泛起层层碧浪。
如此美景竟被某人彻底无视,他在巴掌大的地方踱来踱去,晃得人眼晕。我忍无可忍:“独孤泓,你可否消停些,你学学人家,如何安之若素。”
他撇了我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我顺着他的示意,看了过去,庭玉正捧着本琴谱,神情十分专注。只是,那本琴谱很是眼熟啊,似乎正是前两天我们掩人耳目的道具,除书面上“琴谱”二字,里边通通白纸,堪称真正的“无字天书”。
在我们的诡异目光中,庭玉似有所觉,抬头愕然道:“何事?”
“呃,无事无事,此书可好?”
他好像认真地思索了一阵,须臾,才答:“尚可。”随即继续埋头苦读。
无语中。
“呸呸,这是何物?”小屁孩想是晃悠渴了,就手端起我桌旁的茶瓯。
我指指茶炉:“刚煮的茶粥啊,可能粟米多了些,你许是不惯。”一边说着又洒了把鱼食入水,成百上千的锦鲤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抢食,激起朵朵水花,好不热闹。
“你自己喝喝看。”他把茶瓯递到我唇边,我疑惑地抿了一口,“噗嗤~”全部喷将出来,这味道怎恁般奇怪。独孤泓指了指我右手尚存的鱼食,不住摇头嗟叹。我一看,竟是粟米,那我刚刚放进茶粥的……
无怪我们如此紧张,毕竟计划许久,成败皆在此一举了。先是我多次横冲直撞地闯东宫,让皇帝舅舅头痛不已,然后我好似无奈地退而求其次,即不能见,写写信总可以罢,皇帝舅舅两厢比较下定会让步。信的内容故意藏头露脚,而且吩咐送信之人非得亲手交与太子,这般神秘郑重,皇帝舅舅必然以为那封信的内容即是我们的目的所在,其他方面自然就稍稍忽略了。于是,抓住这点空隙,计划的主角登场。
“秀秀回来了。”是候在门口的兰影,正顺着游廊,疾跑而来,一个高挑的宫装女子头戴羃离紧随其后。
几乎就在同时,无字天书“唰”地一声落地,面上一直冷静自持的庭玉立时站起来,几步迈出了凉亭。
来人的脚步是愈来愈近,每一步都似踩进了我们的心里。
终于近前,那人解下羃离,唇红齿白,轻声唤道:“庭玉。”正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