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思虑良久,唯有此行。放心,朕安排他去益州,那是燕芷辖区,自会妥当处置的。”考虑详尽,竟已无回旋之地。
我恹恹道:“舅父,可否让阿悠学完再让庭玉走呢?”拖得一时是一时罢,我不知太子是否已知晓此事,只能尽力为他们争取时间。
“舅父再寻个比庭玉更为出色的大家来教授你,如何?”
“不妥,琴声因人而异,阿悠只喜庭玉所奏的曲调。我幼时常听阿娘弹奏此曲,那时已觉动听,后来听过许多人弹起,却再未有阿娘所弹那般悦耳,直至听得庭玉。”我躲进皇帝舅舅怀里,紧抱着他,藏起情绪。对不起,救人为要,我只能拿出“阿娘”这张免罪金券了。
“莬……你阿娘确然擅琴,她真常奏此曲?”
“然。”
安静许久,他终于长叹一声:“也罢,让庭玉同独孤泓一道住在皓月阁,不过朕至多给你一月时间,劝告那人莫耍花招,这宫里无事能瞒过朕的眼睛。”
我自然知道“那人”指的是谁,得赶紧安抚太子,让他稍安勿躁,如若再与皇帝舅舅对峙,这回就不是头顶一圈纱布的事了。
再见得独孤泓,不想却是这般光景。皓月阁是用来接待外臣的,因为临近太液池,为求与之融为一景,布局风格俱与别处宫殿不同。正门进去即是一个青翠欲流的竹园,在这层叠绿韵中,我看到了正在习剑的小屁孩儿,他削瘦许多,褚色深衣被风鼓起,空若无物。
他注意到动静,停下来,转过身与我目光相对,却是抿唇不语,眼中雾霭蒙蒙。我倏时了解了阿芙口中的“十分不好”,不过才大半个月,他就褪去了“小仙童”的圆润可爱,俨然是个郁沉秀美的少年郎。
“阿泓……”细想来,这居然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可好?”面对进宫以来的第一个朋友,我却不知如何启口,经历那场变故,我竟未曾关心过他,如何不惭愧。
“恩。”他低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似那里有什么稀奇。
“我,阿芙让我来看看你。”
他仿若未闻,却是挽了个剑花,劈向竹林,去势凶狠,只是毕竟力量不足,单在竹节上划出些参差的口子,见状他似是不解恨,索性在林中乱刺一通。
“我前些日子一直未能探得你的消息,听阿芙说起方才晓得你在此处。再说我也是伤愈才出!”我朗声冲他喊,说完还故意清咳两声。其实这话说的自己都心虚,若真是好生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又岂能一无所获,而且那浅显的伤口早就不碍事了。
小屁孩闻言却未有疑问,蓦然停住,收剑入鞘,走到跟前,伸手摸了摸我已拆纱布的颈间,轻声道:“幸未留疤。”
他比我稍矮一些,靠过来,刚好可以看见他额上沁着的颗颗汗珠,晨光撒在面上,折射出一层柔和的暖晕。
“我……晓得你受伤,只是……”他低下头,像是在酝酿语句,布履不停在沙地上划着圆圈。
须臾,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居然异口同声,怔愣一瞬,相视而笑。
金乌渐升,阳光渗进来,彻底驱散了林间氤氲的晨霭。竹林一旁有宫人专门设下的蒲席,我与他并肩而坐。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那日,我姑姑,不,是太后,对你那样……”原来他竟是为这事纠结。
“我们是朋友吗?”我侧头问他。
闻言他稍顿,然后睨了我一眼:“废话。”。
“作为朋友,你心情郁闷时我也未能从旁安慰,那你可怪我?”
他想了想,既而摇头:“我一直想只要你不怨我就好。”听他如此,我心里酸酸的。
“那我又如何会因太后而牵罪你,哪有这样做朋友的。”
“不,你并不知道,不光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父亲其实一开始就加入了太后的阵营,以我为筹码的事泰半还是独孤瑾与之商议的,只是后来独孤瑾不知如何被皇帝舅舅收编了过来。这些事我听皇帝舅舅言语就已猜到,小屁孩估计也是事后得知,竟这般内疚。
“不管如何,我只在乎你是不是那个有心害我之人,其余的,我或憎或谅,都与你何干?”
他漂亮的凤眼顷时弯起,双瞳重新迸发出我们初见那时的光彩。他牵起我的手,极其慎重:“我在此起誓,独孤泓永远不会做任何伤害韩悠之事,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我心下动容,回握住他:“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你,从那日起便搬到了这里?”他之前都是随太后住在长乐宫,而自宫宴之后,长乐已然禁闭。
“圣上说我既已拜师入学,半途作废实是不妥,不妨仍暂居宫中,遂迁我至此。”看来皇帝舅舅终是提防独孤瑾,所以仍以独孤泓为质子。阿泓他该是知道自己的境遇,面上虽是故作轻松,眼里却承载了许多之前没有的沉重与不安,那样的眼神是如此触动于我,仿若找到了同类。
“公主,西厢业已收拾齐整,您看看可否妥善?”兰影携一众宫侍先过来为庭玉收拾房间。自半亭相遇那日,庭玉即被遣回赵家,太子也再次被禁足。今日皇帝舅舅正式宣庭玉进宫为我授琴,而东宫的戍卫却是更加严密。
阿泓疑惑看向我:“我说看这宫侍有些眼熟,不想却是你名下的,你收拾西厢作甚?”
我故作神秘:“下昼你便得知。”
看来这几日庭玉都未曾歇息好,眼下黢黑,再加上一袭浅青旧袍,孑然一人矗立风中,居然颇有一番出尘的意味。我亲自跑到北宫门迎接,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上一次还是一月之前入宫之时。现下从里往外看,墙外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于我已然是另一个世界。
庭玉与我目光相接,挤出一丝笑意:“阿悠。”
我几步上前,长身一揖:“先生在上,请受韩悠一拜。”他闪身避开,叠声道:“不可,不可,庭玉愧不为师,受不起。”
我抬头冲他狡黠一笑:“你本是长安公主之师,未若,何以在此?”在宫里最为讲究名位,诸人皆是捧高踩低,庭玉已被黜去太子侍读,无名无分又将要流放戍边,明里暗地不知得受多少挤兑,目下我既占尽帝宠,姑且把庭玉划在名下,日后他行事亦更方便。
他明了我意,嘴角上扬:“庭玉敬谢。”
我与庭玉一人一撵,一路招摇地回到皓月阁,已是黄昏将近。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立在门前,正是阿泓,见我们的坐撵将至,亟不可待地奔过来。止住撵,我莞尔一笑,侧身让出身后的庭玉:“阿泓,这是我的授业先生,日后便是你的邻居了。”
“赵侍读?”他很是惊讶。
“庭玉见过小公爷。”庭玉回与一揖。
我恍然想起,独孤泓入了宗学,庭玉又是太子侍读,如何不识呢。“即是相识,如此甚好,不若都以名讳相称罢。”我笑呵呵。
独孤泓迟疑片刻,方才扭捏道:“庭玉哥。”
庭玉却是落落大方:“泓儿。”
咦,称呼到挺自然,却又是这般生疏,有猫腻哦。
晚食自是在皓月阁,我特地嘱咐庖厨备了满满一桌膳食,并把膳席置在了太液池上的八角亭。月光浅浅,清风习习,好不惬意。
只是眼前二位,庭玉自是心事重重,兀自斟饮;而独孤泓也是一副神不在焉的模样,挟菜不食即放,眼看面前的碗碟俱已堆满菜肴,却是基本未动。
我双手捧颊,长叹一声,两位方才神游回来。“民以食为天,万事都等饮足饭饱再议,可否?”
“对不起,我只是……”庭玉拿起漆箸却又放下。独孤泓到是专注吃起他面前堆积如山的菜肴,只是几不品味就囫囵下咽。
“庭玉,我明白的,只是,”我停下看了看四围:“目前暂无良机,此事只有从长计议。”我当然知道庭玉在想什么,但是现下这般,要见太子一面,难于上青天啊。
他神色黯然,苦笑道:“其实庭玉心中有数,只是难免痴想。不管如何,阿悠,多谢。”
这顿饭结束地很快,庭玉已经微醉,我让宫人扶他回西厢。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处,不由轻叹:酒入愁肠,愁更愁。
“阿悠。”独孤泓碰了碰我的衣肘:“我有事与你说,借步。”
我随他回到卧房,他的房间并不大,家居布陈也是简洁利落,床榻对面挂着一张弯弓却是十分醒目。他循我目光而去,指着那张弓:“此物随家父征战半生,他已将之赠与,只是目下我尚无能力拉开此弓,不过我相信开弓的时日必定不会太远矣。”其时他的眼光灼灼,双目就似着了火般狂热,被他的情绪所感,心中的那些郁郁都好似消散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