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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色已晚,市委办公楼前停着朝旭的小车,秘书林杰和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林杰绕着小车走来走去,眼睛紧紧盯着办公楼的三楼和大门出口,显得很是憔急。

    这时,朝旭从办公楼门口走出来,林杰赶紧迎了上去。朝旭无意思的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了。林杰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朝旭走到小车边,问司机吃过饭没有?司机告诉他不饿。朝旭和林杰上了车,他说:“那就先把我送到市立一医院,你回去吃饭,晚上不要来接我。小林也回家去吧!”林杰没吱声,他没向往常那样坐在前座,而是靠着朝旭坐后面,脸色显得很沉重。司机边开车,边说:“市长什么时候要车,林秘书打我的手机好了。”林杰说:“好!这几天你二十四小时都要开机。”朝旭说:“没事!不必那样,你们该干啥干啥,最好都好好睡一觉。”

    林杰这才告诉朝旭说:“我刚接到张姨的电话,奶奶很危险,现在正在抢救,因您和章书记有事,我不敢进去告诉您。”朝旭脸色突变,紧张地追问道:“是吗?”林杰说:“您所有的亲戚全部到了,朝斌也在医院!”朝旭只说了声“谢谢!”便不再说什么,两眼直直地盯着车前。林杰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朝旭全身颤抖,路灯从他苍白脸色掠过,他从来没看到副市长有过如此紧张的表情,即使在云溪抢险关头,他都显得那样的沉着,今天听到母北病危的消息,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林杰破例地用一只手伸过去,紧紧地拉着朝旭的手腕。朝旭也将另一只手压在林杰的手背上。

    小车到了医院门口,林杰迅即从右边车门下来,跑步过朝旭这边,帮他打开车门,将身体有些发软的朝旭从车上扶下来,迳直向病房走去。当朝旭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守在那儿所有的亲戚,都转过脸来看着他,大家默不作声,只听到朝斌跪病床前,喊哭着:“奶奶,奶奶——!我是斌斌,我是斌斌啦——!”朝旭走近母亲病床,见朝斌拉着奶奶的手,在一个劲的哭喊。他屈着身子,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喊了声:“妈——!旭儿来了!您醒醒,您醒醒哪!”止不住泪流满面。凤玲含着泪告诉丈夫,说:“妈已经昏迷一个多钟头没醒啦!”朝旭猛然抬起头对着门外大声喊:“医生!医生!”

    两名早已在门口恭候的医生走了进来,对朝旭说:“市长!很遗憾!我们尽全力抢救了,大妈恐怕不行了!”朝旭一听,不禁怆然饮泣,热泪盈眶,低头看着妈妈,握着妈妈枯瘦的双手,望着她老人家苍白的容颜,眼睁睁看着生命的信息,渐渐在老人慈祥面容上逝去,感慨万千,一阵无法控制的悲痛涌上心头,他突然一下扑在母亲的身上,抱着她那尚未冷却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呀——!”

    这声音,恰似婴儿初离母体时的第一声哭啼,呼喊出了人类社会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这声音,亦如晴天霹雳,令山河暗淡无光,恍惚在摇篮中晃动;这声音,撼人心魄,震颤着大海,波涛汹涌的海洋在摇篮曲中倾覆;这声音,彻骨疚心,回荡在太空,广袤无垠的宇宙顿时万籁齐喑。这声音,赋予它太多的诠释,也赋予它太多的内涵,没有母亲,就没有整个世界。随着朝旭一声母亲的呼唤,病房所有的亲人立时哭做一团,连对此伺空见惯的医生也在擦拭眼泪。

    云天鹤唳,不散重霄,窗外漫天暗憺,电闪雷呜,继而顷盆暴雨,天公也在为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泣泪。

    母爱是伟大的,也是无私的,它是雨露,润浸于万物之中,丝丝缕缕,绵绵不绝;是阳光,充盈于天地之间,和煦温馨,情思无限。人世间有了母爱,社会才从洪荒苍凉走向文明繁盛;自然界有了母爱,人类才从冷漠严峻走向祥和安康;我们才从愁绪走向高歌,从顽愚走向睿智;都只因有了母爱,也才有了生命的肇始,历史的延续,理性的萌动,人性的回归。炎陵拜祭,妈祖祈祷,都是人类对母爱的发展与延伸。名人、圣人、伟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永不消失、至高无上的丰碑,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楚云低徊,哀乐飘渺。

    朝母的追悼会隆重在楚云西郊的宾仪馆举行,楚云市党政军领导,机关和各届代表参加,市委、政府、人大、政协、纪委、各部委办厅局均送了花圈;香港华宇公司总栽程佳运、总栽助理丁克也送了花圈;朝母曾工作过的单位楚云一中、代政和妹妹代芸也送了花圈,兄妹始终守候在朝母遗体旁;殡仪馆里里外外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朝旭和妻子凤玲及弟弟、弟妹等亲戚,肃立在朝母的遗体右侧,丁克自始至终跟随在朝旭身旁,他了解朝旭乃性情中人,也知道他对母亲的感情无与伦比,这时是他极其悲痛的时刻,担心他过度悲痛而出意外,特地请了一个医护人员在一旁待命。

    代政、林杰扶着朝斌载着黑纱久久地跪朝母跟前。娇娇站在离朝斌几米远的花圈边上,看着朝斌哭得很伤心,自己也在擦眼泪。殡仪馆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幅白金丝绒底黄绒缀边的巨大挽联,此联既非楚云市委、政府所拟,也不是治丧委员会所题,而是由华宇公司总栽程佳运口述,由丁克笔录后在楚云市制作。挽联对朝旭的母亲给予极高评价,同时,还赞颂的她养育一个好儿子朝旭。

    挽联上写道:

    香凝懿范,从容持节赴瀛会

    岳母高风,万庶衔哀哭慈晖

    楚云市党政领导陆陆续续来到追悼会大厅,程佳运总栽也专程从深圳赶到这里,他们来到殡仪馆,都一一与朝旭握手,并讲些安慰的话。程佳运来到朝旭跟前,握着朝旭颤栗的手泣不成声,朝旭开始只是失声痛哭,待到程佳运离开他时,谁都没想到,他竟然大叫一声“妈呀!”象孩子似的扑到母亲的遗体边,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人世间最为惨烈、哀痛的一声呼喊,道不尽与妈妈告别之情……,真真心碎肠断哀思万千!

    这一意外举动,连守候在他身旁的丁克也没来得及拉住,此前,丁在扶着朝旭载黑纱的手腕,只是感到他浑身有些轻微地抖动,他想要靠近他母亲的遗体,因要给吊唁人群留出过道,丁克拽住着没让他近前。没料到程总来到他跟前,诱发他悲痛的**,自己稍一疏忽,他便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边了。朝斌、代政、林杰三个孩子见状,也跟着大哭起来,全家人更是哭成一团。见过多少大世面的程佳运,竟然也克制不了自己,本来已经在朝母遗体前作了三鞠躬的他,又回过身跪拜在朝母的遗体边,抱着朝旭的肩膀痛哭流涕。丁克今天的主要职责是劝慰、安抚朝旭的,这时竟也和他们哭到了一起。除了一些摄影师在不停地拍照,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镜头,整个吊唁大厅都在抽泣。当然,也免不了有说三道四的——

    几个妇人和几个瘦小的男子,在大厅角落里议论着:

    “一个堂堂的副市长,这样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过份了!”

    “市长作秀,给百姓看呗!”

    “从古至今,当官的一般都不轻易掉泪,尤其是这样嚎啕大哭是犯忌的,按说他应该懂啦!”

    “有**份!”

    “母亲去世悲痛是自然的,有什么秀可作呢?他是个孝子,我们办公厅的人都知道。”一个办公厅的干部听到他们这样议论,生气地丢了几句话,走开了。

    朝旭的悲痛是人类的共鸣,是人性的共振。然而,他的哭母亲却又不同凡例,在他的心中,母亲不仅给了他生命,更重要的是,唯一对他理解得透彻的是母亲,艰难时,是母亲给他勇气与智慧,母亲象一盏明灯,照着他前进;顺利时,是母亲提醒他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他对母亲的信赖、崇拜、感情胜过世间一切最神圣的东西。

    他痛哭母亲,天经地义,天地同悲!

    第二天,《楚云日报》在右下角刊登了一则消息,标题是:副市长痛逝慈母殡仪馆大放悲声。这是一篇正面报道,文字很短,当时的场景概括得也还实在、得体。文章的上方是一幅令人动容的现场图片,很是醒目。图片突出了朝旭在人搀扶下,仰天长啸的悲痛画面。大厅里多数人都在擦拭眼泪,那几个说长道短者也被摄入镜头,在远远的一角窥视这边的动静,看上去好象是局外人,又象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正宗的楚云人有中国的犹太人之称,聪明灵泛,不少人经过各种方式的努力和拼搏,成为了政治、经济、学术或科学原创的一代天骄。大多数人虽也不泛聪明才智,因时势不再,机遇不常,名额有限而不得不与另一个普通的阶层为伍。他们的头上似乎有一个深灰色的怪圈,那便是楚云人特有的“标签”。具体有这么几种特色:一曰称里手,或曰“策”,嚼舌头,喜欢对人家的事,寻丝觅逢,评头品足。且乐此不疲,越策越开心。

    二曰现**,也叫臭显或吹泡泡。没有钱的打肿脸充胖子—显阔,有钱的处处张扬—显威。正如当地一句戏词所描绘的,我这件衣呀!“是上海出的、纯羊毛、经得穿的、不褪色。”意即你们谁也没有,谁也比不了。实际生活中,哪怕官高权重,富甲一方者,有的却如严监生般小气、抠门,混进不混出。

    三曰多喇猁,也就是好管闲事,卖弄小聪明。这与沪人“水牛角,黄牛角,角归角(‘各管各’)大相径庭。上海人是隔壁的喜事,关我屁事,而楚云则绝缘相反,该管的倒不怎么用心,不该管的管得忒多,且宽而细、准而及时。谁升了官是走的水路,谁换了位是因为没了谁做靠山,哪个坐一屁股屎不知道香臭,何人家的媳妇红杏出墙,津津乐道。

    四曰戴笼子,普通话叫设圈套。楚云人戴笼子有绝招,机关给你戴个笼子,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生意场上给你上个环,叫你血本无归。他可以指鹿为马,而你还深信不疑。若是某人对你有意见,或因某件事,某句话得罪了他,他也会兜着圈子给你戴上一个笼子编排你。他显得好开心得意,你还蒙在鼓里。别人眼里,你却成了哈猁油(楚方言草包),与上海人说的“阿木林”、“十三点”类似。自己长期孤立、被人轻视,还不知是咋回事。待到你醒悟时,喊天、发疯、跳楼,他付之一笑。

    一个官宦辈出的楚云,对于官场礼仪禁忌之类是何等明而细。即令是现时的党政机关,除了不请安,不下跪磕头作揖,点个头、哈个腰、起个立、谁先谁后、该说不该说、尊卑上下、等级分明,这类潜规则是相当严格的。至于是否陋习陈规、庸人哲学、市侩意识、俗不可耐?从来也无人去探究,历代遗传,如斯为甚。

    位极楚云的朝副市长,竟然迭跪灵堂,呼天呛地嚎啕痛哭,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果不其然,《楚云日报》的那则消息与图片,标题是:副市长痛逝慈母殡仪馆大放悲声文章的上方是一幅令人动容的现场图片,很是醒目。图片突出了朝旭在人搀扶下,仰天长啸的悲痛画面。大厅里多数人都在擦拭眼泪。一时间誉满楚云,也毁靡街巷,各种说道不一而论。市民们的毁誉倒也在其次,楚云市高层的某些人对此竟然也好不在乎。

    朝旭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闷着。客厅中央墙壁上设一灵台,放着朝母的骨灰盒,朝母遗像掛在上面,香炉里还冒着青烟。朝旭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地板抽烟,有时看一下坐另一张凳子上的儿子。

    凤玲:“能不能不让他去了?”

    朝旭:“朝斌并不是重刑犯,如果给有关部门说一声,完全可以不再回监狱,但我不能这么做。人们并不了解情况,市长的小孩犯了罪,可以不蹲监狱,其他人就会效仿。我说话还有什么威信?”

    朝斌抬起泪眼:“爸!您就打个招呼吧!我真的不想再进去了,一想起那里面獐螂遍地窜,老鼠钻上床,蚂蚁沿衣缝,蚊蝇叮得我身上没一处好肉,我心里直发颤。天不亮就要起来跑步,狱警横眉冷眼,剌耳的训斥声,同狱犯的嚷嚷、争吵辱骂声和臭哄哄的气味,我就……。”

    朝旭挥了下手:“别说了!儿子啊!我是你的父亲,做父亲的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自由、幸福。你现在身陷囹圄,做父亲的心里好受吗?特别是您奶奶刚走,我多么想让你早日离开那个非正常人的生存环境,一家团聚。”

    朝斌:“那您就说说呗!这对您不是举手之劳吧吗?”他仰着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父亲。

    朝旭严肃地:“不行啊!儿子啊!你应该回去改造,提前释放要靠自己的表现,决不可以权代法。”他走到儿子跟前,摸着他的背:“孩子啊!不是爸不近人情,你奶奶生前也有交待,要我做一个好官,我时刻记着。立身不忘做人之本,为官不移公仆之心,用权不谋一己之私,处事不循庸俗之情。我不能因你一人而乱了王法。”

    “爸!我一天也不想在那儿呆了,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哪!”朝斌哭诉。

    “这,爸能想象得到,中国的法制极不健全,监狱也是如此。你受的苦和罪,肯定不少,但又有什么办法?”

    “我看到有几个干部子弟,还有几个大款的子女,都通过关系提前释放了。”

    “爸说的法制不健全就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做不到,但不能这么做。你要理解爸,好在只有几个月了,好好表现就挺过去了。你要有男子汉的气概,从挫折中吸取教训,把磨难当成财富,绝不要仰仗爸会为你做什么。这几个月虽然苦,可对你一辈子有益无害。”

    朝斌知道再求父亲也没用,很不情愿地:“那好吧!我还是回那儿吧!”他看了看遗像,“扑嗵!”跪在奶奶灵前,哭道:“奶奶——!您的孙儿不孝,您的孙儿好苦啊!您要保佑孙儿早早回家啊!”

    朝旭和妻子站在他后面,扶在他的肩上拉泣。

    朝斌回过身来抱着父母的腿哭道:“爸——!妈——!”又转过身对灵台:“奶奶——!您一定要保佑我爹我妈啊!”哭完,向着祖母的遗像在地下磕了几个响头。

    朝旭和妻子将他拉起来。

    朝旭对妻子:“你去做点好吃的,他瘦了。”

    凤玲擦拭了一下眼泪,立即进厨房去了。

    林杰在家接到朝旭的电话:“哦!市长!要把朝斌送回监狱?市长——!我看算了吧!我去给监狱说一下。他又不是重刑犯,何必呢!哦!嗯!那好吧!我和马师父就来。”

    林杰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以身许国,大义灭亲啦!”

    “咋回事?”林杰的妻子问。

    林杰:“还不是朝斌的事——!又不是什么大罪,几个月就出来了,这次朝市长母亲去世,本来已经放回来了,可朝市长还是要把他送回去。象这样的事,我给劳改局说一声,也就没事了。没办法,不可强求哇!按朝市长的指示执行吧!”

    妻子:“还得送进监狱?”

    林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