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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黑色轿车穿过市中心,七弯八拐开进了一处别致的住宅小区的院子,在一幢两层楼的别墅前停下,看来这就是他们的家。这是一个神仙般的所在,环境幽雅,每一栋高档建筑的周围,都植有珍贵树、名贵的花,且错落有序,井井有条。十几幢艺术雕刻般的别墅虽说在一个院内,但都是独立的院落,相互间的空间很大。小区的东面是商业区,但宅区的进伸很长,围墙已经将闹市区隔开,进了大门要走一百多米远才能到达别墅区。别墅区西边是青翠公园,围墙过去不到五十米就是青翠湖,沿堤,特别是在这栋别墅周围,都按季节适时换放花卉盘景,如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什么的。真可谓深深庭院,肃穆候门,在xi城,这样的人居环境并不多见,便是亿万富翁,也未必能占有如此佳境?这便是xi市经委领导住宅区---怡园别墅轿车小心翼翼地停稳,开车人拉上车闸,微笑着勇敢地回望身后的女士一眼,这是他自公园见到她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不知是善意还是得意、蓄意、或刻意?但他用力按了几声喇叭,实在是有意。乘车女士虽连眼角都未瞟他一下,脸上却布满了阴云,她皱了皱眉头,虽一舜即逝,却被为她开车的男子从反光镜中窥见,那男子一见这女士不悦的表情,立即象犯了错误似的孩子,脸色好不难看,他沮丧地低下了头,扶着方向盘,没精打彩地看着车的前面。女士并不顾及他情绪的变化,慢悠悠从车上伸出一双脚来,刚刚站稳整了下胸前衣襟,就听到“妈妈——!”一个甜美的小女孩声音,随着“咚咚咚”跑步,声从二楼的房间闪到了阳台上。

    “妈妈、妈妈——!”一个稚嫩美丽的小姑娘俯瞰在二楼阳台,天真的脸蛋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的母亲跳着叫着,高兴得不得了。

    少妇抚了抚腋下的手提电脑,又一次紧了紧胸前风衣,露出她难得一见的淡淡笑容,抬头朝二楼阳台看了一眼,又回过头,以埋怨的眼神看了看从驾驶室走出来,一脸青菜色的中年男子,便加快脚步迅速朝楼上走去。这中年男子眼皮和脸皮都显得有些佣肿,见着妇人那带有责备的眼色,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很不自然赶紧解释说:“她在奶奶那里吵着要回来,死活要和你在一起,是爸打电话叫我接她回来的,玉芳你……。”他说话时,舌根象喝多了酒,直直的没一点儿弹性。

    女士没有听他解释完,已经走向了楼梯口,小姑娘这时也跑到了她跟前,她伸出手牵着从楼上跑下来的孩子上楼去了。中年男子又赶紧回身从车上提出一包东西,大概是小孩的衣物、食品和玩具等。他锁上车门,也上到了二楼。

    “玉芳?”,啊!原来是她!貂蝉故里,米脂婆姨,曾供职于华宇公司,工作在朝旭身旁的何玉芳,她还活在人世?她不是化作了清风明月么?没有,她没有死,玉芳她还实实在在地活人间。这中年男子便是他的丈夫蒋炳文,下楼迎接她的小姑娘,是他俩的独生女儿怀秀,快五岁了。

    六年前,玉芳从深圳回到西北老家随文县城关镇,短短的六年,玉芳的人生,象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巨大变化。她的家境虽不是很好,但生活还是过得去。她回到随文时,父母已经从镇办企业退休在家,镇办企业的效益不好,工资不高,不过,退休工人的基本生活费还是保证了。她在深圳其间也有少许积蓄,回家后随即全部交给了父母。玉芳回到家里,开始几天还觉得有些新鲜,毕竟离开家乡快两年了,看到高中时的同学,原来印刷厂的同事,还有一些亲戚朋友感到好亲切。今天这个请吃,明天那个请玩,倒也高兴了一阵子。可是,这是一个以名利为驱动器的世界,为名忙,为利忙,从孩子呀呀学语之日始,父母就开始授以求生存之术,直至日薄西山犹未了,如虫觅食,似鸟筹巢,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那刚回家时的闹景,不过是忙里偷闲的插曲,匆匆而过的游标,殘酷的现实,*迫人们在娱乐场中稍许停留后,又不得不为各自的生计奔波去了。亲朋戚友陪伴是有限的,不久都陆续的离她而去,玉芳又回到了两年以前烦恼之中,而此时的烦恼却又更深一层。她,经历了一番情与火的砺练,大城市、高层次、新观念的洗礼,从视角、理念到情感、乃至生存方式,完全不是两年前未出门的那个单纯女孩了。面对门上桃符,陋室清境,她空虚、寂寞、凄惶、孤苦;她无限怀念过去那诗一般地美好时光,怀念那种虽说是埋藏在心底的情思,却深深感到甜甜的生活环境,人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憧憬在花未全开,月未圆的美好期待之中么!甚么“水是家乡美,月是故乡明”?这只不过是得意者的谎言,交际场中矫情的漂亮词令。玉芳又开始厌恶身边的一切,脑际时刻只有深圳的高楼大厦,公司高层次、文雅、精干的氛围,井然有序的工作场所,特别是、特别是那位英俊潇洒、气质不凡、博学多才、善解人意、令她寝食不宁的中年人朝旭的身影,拂之不去,记忆犹新。

    她的精神越来越有些萎靡不振,随文虽属老家,在她看来,所有一切都是淡淡的、冷冷的、类人猿一样原始的。这个原来因无比较的县城,她并不在意,现在看上去处处不顺眼,一个座落在大西北旮旯弯的老少边穷小镇,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恶心的小镇。寒冷的气候,龌龊的习俗,尽管是县级城关,这里的人们竟然不知道什么叫讲究。既便是官儿、款儿,虽也西装革履,可稍一留神就叫人反胃,那油光发亮的衣领袖口,远远就能闻到身上散发出呛鼻的牛羊膻味,从那染成酱色的牙缝里喷薄出来的口臭,折射出“他们”这里的层次。

    这个可恶的小镇上,终日灰蒙蒙的街道,沙尘飞扬的天空,横七竖八的电杆,黄黑缭绕的浓烟。渣屑满街堆,驴粪蛋到处滚;不论白天黑夜,大人小孩扯开裤子对着墙根就撒尿,猪狗牛羊随心所欲在街头漫步,有持无恐;每晚都有几个醉汉睡倒在街道巷尾,酒醉后呕吐出来的污秽物,如牛粪般这里一堆,那里一滩。身穿制服的交警、公安、城管队员对此熟视无睹,只知道坐在茶坊、酒馆谈天说地、猜拳行令,任凭拖拉机、三轮车、马车、牛车、驴车,牛气冲天地在街上横冲直撞,吆喝薰天。哪象深圳那些交警,笔挺的制服,标准的手语,风雨无阻的岗位形象,在他们维持下的城市井然秩序。相形之下,天壤之别呀!哼!这也叫县城。漫步在街头的玉芳,随时躲避那些穿插迂回的车辆,还有那些肩挑手提沿街叫买的小贩们。她边走边环顾左右,巨大的反差,鲜明的对照,猛烈冲击着她的心田,回想自己曾经工作过的环境----深圳,那是一个多么发达、多么文明、有格调的城市,自然而然,又勾起她难以忘怀的那人——朝旭。

    她心事萦怀,陷入深深地回忆:和他漫步在明亮的街道,指点憐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沐浴柔和的海风,评判布局雅致的城区绿化。节假日,晚霞中,俩人曾久久地停步在罗湖路旁,检阅从深圳香港进出口岸的人们,还品茗于阳光环绕的旋转餐厅,俯视全市美景,遥指海那边的澳门,谈论香港,研讨诗文。双方虽谨守着各自的底线,但那种时隐时现、若即若离的情丝,却如一首永远无法演奏完的乐曲,总是萦绕在心灵深处,令人回味无穷……。那一切是多么地惬意啊!正如他说的“那才叫人过的日子呢!”

    年三十了,她一想起深圳的新春佳节情调,看看眼前俗不可耐现实,坐卧不宁,茫茫然如失魂落魄。这儿翻翻,那儿寻寻,她无意中翻出一本《唐诗》,拿起来坐在炕沿上心不在焉的看着,眼球定格在中唐姚合的一首诗上,看着看着,顿时感慨万千——衰残归未遂,寂寞此宵情。

    旧国当千里,新年隔数更。

    寒犹尽北峭,风渐向东生。

    谁见长安陌,晨钟度火城。

    她拿起纸笔,着意抄录下来。写完,凝视诗作,心灵世界有如风起云涌。她第一次感悟到生命的流逝,意识到人生短促、青春难伫,并由此引发到对往事的联想,当然也想到了韩宝仪那首歌——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我只能在梦里相依偎。

    她的眼帘中总是浮现出----美丽的深圳,高雅的华宇,帅气的朝旭……

    她无奈地看看眼前情景,看着两扇门上贴着的“爆竹声中除旧岁,东风送暖换新桃。”的春联,口中恨恨地说:“俗俗!”再看那些驱鬼与招财送宝的桃符,她的心乃至整个人,象掉进了寒冷的冰窟,往事不堪回首啊!南唐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句伤透心屝的诗,令她越想越痛苦,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淌,满脸满腮。她后悔极了,后悔不该回来,突然,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胸襟,爬在炕头,捶着炕沿,失声痛哭:“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唷!我神经病!我……。”

    母亲走过来,抚摸着女儿的背:“咋啦?这几天还好好儿的嘛!咋回事呢?”

    父亲从外面进来,侧过头看了看,也来卧室:“咋啦?”

    母亲流着泪不说话,只顾抚摸着玉芳的背。

    父亲:“前几天不好好儿的吗?和印刷的女孩子们,有说有笑的——,今儿个咋啦?”说完,走出来,坐在对屋炕上抽烟。

    玉芳慢慢爬起来,披头散发,眯缝着带红肿的眼,对母亲:“我没事!我没事!”

    连日来,玉芳一直在忧郁、苦闷中徘徊,她似乎是从人生的顶峰摔落到人生的最低谷,她后悔、茫然、埋怨自己任性,不会处理事。玉芳并不是向往大城市的优越条件,从小家境就不宽裕,生活俭朴,没有至尊至贵的体验,她并不追求豪华奢侈的享受,更谈不上会有上流社会的意识。然而,自从在深圳工作一段时间后,所见所闻和亲身体验,使她对人生价值、乃至对人世间的看法,产生了一个无法自控的质的飞跃。尤其是朝旭,他的层次,简直就代表了当今社会最先进、最优秀的一面。

    两个一辈子都在随文没出过门的老人,又怎么能够理解女儿此时此刻的心思呢!

    西北民间的生活是很俭朴的,尤其是老百姓,多少年来一直默守着顺垅沟找豆包吃的陈规。既是改革开放的今天,别说农村,就是县城关镇的普通平民家庭,每天生活能够保持馒头包子就很不错了。早餐一般都是传统的粭饹、苦粒,也就是用简单的工具挤压而成,形同米粉(粭饹),或大麦面粉调制成颗粒状炒熟了吃的(苦粒)。餐餐有馒头、包子、烙饼或油条,就是上好的人家了,南方各大中城市普遍流行的北方饺子,实际上当地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吃。玉芳从深圳回来,父母怕她吃不好,连日来一直给她做好的吃,当然只是北方风味。

    早餐又摆上了炕桌,弟弟早拿着几张烙饼,边吃边往学校上学去了。父亲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玉芳晚上有些失眠,还在睡觉,母亲几次向那边房间探头,看看玉芳醒来没有,俩个老人耐心地等着女儿醒来一起吃早餐。玉芳起来得比较晚,看到父母亲坐在饭桌前等她,说:“你们吃嘛!我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母亲笑了笑,说:“鄂(我)们不鄂(饿)一块儿吃。”父亲没开腔。一家三口围在炕桌旁默默地吃着饭,开始谁也不说话,父亲有些憋不住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瞥了女儿一眼,说:“鄂(我)说玉芳啦!爹妈年岁大了,家里条件又不咋的,鄂(我)想,你还是要打算打算才好。比方说,找个工作,找个对象……。”玉芳本来心情就不好,没想到今天吃这顿早饭,父亲又给她说起工作和个人婚姻的事,她一听,饭没吃完,把饭碗往桌上一扔,跑到对面自己的房间,扒到坑上伤心地抽泣起来。母亲瞪了老头子一眼,放下碗筷,紧张地走跟进房去依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背,颤声问道:“咋啦芳芳?是咋回事呢!这几天不好好儿的吗?咋会这样呢?你爸也真是,刚回家,说这些干啥呢!”玉芳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不知就里,仍劝道:“鄂(我)说芳芳,鄂……。”玉芳心烦地说:“别说了、别说了。”她回来的前些日子,听着母亲和乡亲们带“鄂”音的“我”,地道的西北语音,她感到非常亲切,现在、现在听了怎么、怎么那么剌耳唷!母亲越是劝慰她,玉芳越觉得烦躁、伤心,如今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心事,也没有倾诉的知心人。母亲翻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令玉芳心烦得不能自己,胸闷得要呕吐,头胀得要暴裂,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亲情所在了。她的心中又只有朝旭潇潇洒洒的身影,耳边也只有他那款款而谈,幽默风趣的一口京腔。她痛苦,母亲也痛苦,两种绝然不同,互不理解的痛苦无法调和。母亲默默看着痛苦万状的女儿,从她回话的态度也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一年多前绕膝而转的芳芳了,女大十八变啊!面对不可名状的女儿,老人措手无策,不知怎样才能使她安定下来,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深感力不从心,甚至连站在她的面前都觉得自惭形秽。

    父亲吃完饭,仍旧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桌子边上抽着烟。

    “妈!您也别恼心啦!爸说的也没错,都是我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帮不了我,我自己也帮不了自己。”玉芳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变化已经从感情上伤害到了亲人,也深知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虽然,自己再也恢复不了以前那种心态,但她不想使父母亲为难。她从床上爬起来,擦拭着眼泪想对母亲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又哭了起来,还哭着责骂自己说:“我神经病!前世造的孽啊!我咋会这样子呢!他现在咋样了啊?”母亲惊异地问:“你在说啥呢?他到底是谁呀?”玉芳不再哭泣,含着泪水摇摇头。母亲也不好再问,默默地陪她坐了一会儿,擦拭眼泪走到饭桌边,拿起筷子无心地嚼了起来,脑子里在想女儿刚才的话,老头儿并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只是一个劲地抽着闷烟,望着一声不吱老伴,不时又看看房里。

    母亲离开房间后,玉芳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自怨自艾地叹了一会儿气,又侧身躺在炕上,眼泪默默地往下流。她辗转反恻,寻思父母亲也不容易,自己是老大,一个弟弟还在念书,不能叫老人太*心了,唉!还是什么也别说了,认命吧!

    从那以后,父亲“找个工作,找个对象”的话,总在玉芳耳边响着,她打算想另外再找份工作,可每次一出门看到县城这模样,想起上次那家房地产公司,她心里就直打颤,“啊!这一辈子就呆在这里了吗?一辈子就和那样的人打交道吗?他,我还能见到他吗?难道、难道……。”她不敢往下想了,几次走出家门又返回。后来,她不再出门了,父母也不再强求。她平时沉默寡言,总喜欢独自一人待在房里闷着,有时拿起书翻几页,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南方,食欲也渐渐减少了。玉芳身体本来就比较瘦羸弱,加上心事茫然,又不想倾诉也无处倾诉,人显得更加瘦了。从那天早晨,父亲和她说起工作与婚姻的事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终于病倒了,而且还发现左手腋窝里有一块硬肿,隐隐着痛。父母发现她得了这样一个怪病,这心里好不着急,赶忙把她送到县医院诊治。经切片检查。医生告诉她父母,可能是癌症,这下可把两个老人吓坏了。心急火燎地当时就叫她住进医院,县人民医院条件不好,老俩口又想将她转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可手头又没有足够的钱,父母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