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刷成绿白相间的颜色,两侧的房间按号码排列。走廊的尽头是占据一整面墙的巨大的镜子,从镜子里看去给人一种这条走廊无限延伸的错觉。
仅凭肉眼其实并不能看出这里的场景建模与“山海经”中无限逼近现实的环境有什么差别,但可能是心理作用,姜若还是觉得墙面有些过于粗糙,镜子里的人像也不那么完美真实。
“姜若”走到镜子跟前细细地端详:一身实验室白大褂放在这样的场景里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医生,宽大衣服下看不太出身材,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水性笔。
然后他的视线投向镜子里自己的脸。
姜若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与母亲有些肖似,但他没有女装的癖好,所以从来没想到只是修了眉角,微调了脸型,就可以这么地像。
其实在笔记本电脑前面,对比着母亲的照片微调建模时,姜若是不那么满意的。总觉得自己额头太高,下巴太尖,咬肌太健硕,反正就是这也不像那也不像,不如母亲的五官比例那么和谐,显见是没有遗传好的结果。但是当他真的穿上白大褂站到镜子前边,却发现那些细微的差别根本不重要。
最像的不是外表,而是眼神。
不够完美的镜子里面站着个一眼看去雌雄莫辨的人,正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自己,厌倦而慵懒,仿佛一个不太能够入戏的演员。
宛如顾荻复生。
“doctor?”一个小护士的声音把姜若唤回了神。
“dr. van nassa'm g his shift.(van nassau医生今天不会来了。我代他的班)”姜若一早做过功课,查了医院的值班表。那位姓“van nassau”的医生此刻应当正在崩溃地不断掉线重登,不会来拆穿他。
小护士不疑有他——毕竟入侵疗养院vr复健系统这么奇葩的操作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迅速偷瞄了一眼姜若衣服上的铭牌,记录下“dr. gu”,省下了姜若编谎话自我介绍的功夫,然后把病人的预约表给了姜若。
姜若果然在上面找到了“mr. pan wang”。
这间走廊里的每一间病房,如果现在去推门,看到的都只有空房间。只有启用病房之后才会开始根据病人的病例记录进行场景建模,比较常见的是建成病人小时候家的样子,在这样场景下病人会比较容易放松下来,再通过变幻场景帮助病人进行回忆和认知练习——延缓阿尔兹海默病程的疗法之一。
想到今后或许会有很多遗忘症患者来到这样的vr病房,姜若觉得生活真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让你患病的技术又用来为你治病,因果循环,成也萧何败萧何。
他遣走那个小护士,径自推开了门。
出乎姜若的意料,王磐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或者准确说是“她”。
但遗忘终究不会那么地彻底,当姜若在王磐面前蹲下来,耐心地与他对视,那个呆滞的老人脸上终于开始有了表情,却不似上一次碰面时的恐惧,也没有表达的急切。
真奇怪,姜若想,见到受害者本人反而不及听到受害人名字的反应。是因为他不记得受害人的相貌了,还是这个环境让他过于放松的缘故?
于是在姜若的操作下,环境开始缓慢地变化。房门洞开,墙壁渐渐消失,仿佛大幕拉开,病房变成了一条夜间的小巷。巷子穿过一个快要拆迁的小区。小区已经快搬空了,只有几家人的窗户还亮着灯,大约是最后的钉子户。天暗沉沉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厚厚的乌云,山雨欲来。
场景建模精细而富有艺术感,显然不是出自姜若的手笔。
姜若问周周是否介意用vr建模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时,周周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你要是不愿意回想,就算了。”姜若说,“我可以自己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周周笑,“没问题。再说,你那手灵魂画技......你确定你可以?”
沉默半晌,姜若问:“我是不是很可怕?”
“有点,”电话那头周周坦诚道,“但可以理解。”
姜若其实很冷静。甚至到这里来逼问凶手也并非出于恨意。他只是想找到尸体。而知道尸体在哪里的只有凶手。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童年时对自己的承诺。
站在漆黑的小巷里,姜若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上帝听到了他的许愿,允他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去往那个他还太过弱小而无法保护母亲的时空,去阻止那个不幸的结局。
然而浑浊的啜泣声打散了这种幻觉。
轮椅上的老人忽然哭了起来,眼泪经过脸上纵横的沟壑七拐八弯地流到领口。然后他操作着轮椅急急往前赶去。
姜若慢慢地跟在后面,跟着他穿过小巷,走上车水马龙的大街,拐过一个一个路口,直到建模已经跟不上他,只余下了寡白的墙壁和道路迷宫一样按照滨城的街道排列。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老人停了下来,在那里大哭。
姜若无暇去分辨他的泪水究竟是悔恨还是悲伤,他拼命地想这是哪里。
在秋城姜若尚且不时迷路,何况没有长居过的滨城。照说他不可能仅凭路径就知道这是哪里,只能趁着记忆还新鲜下线去查地图。但今天的路线让他觉得莫名熟悉,就像曾经来过。
姜若站在一片没有建模的空白中拼命回想: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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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城。
2043年的清明节没有下雨。
其实大部分的清明节都不会下雨,但不知为什么,在周周心里清明节总是该下雨的。晴朗的天气就像一个不肯在葬礼上哭泣的孩子,你不能说他错,但总归格格不入。
这是傅南城死后,第一个清明节。
周周觉得傅南城也许并不想见到她,所以没有去往他的墓前,只在墓园里随意地兜着圈,自欺欺人地想,近视的人即使变成鬼大概也依旧眼神不好,只要我不凑近他就看不到我。
兜着兜着,遇见了一个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