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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寡人无疾

    龚子枢没有想到,这个邪教集会虽然有一个邪教的表相,其内涵却是一个不掺假不注水,货真价实的科普讲座。

    长得像教主的旗杆哥严肃认真地从蛋白质错误折叠和聚集如何引发阿尔兹海默症讲起,介绍了数十年来针对阿尔兹海默症的药物研究并评论说没有一种药真正有效,其本质都是安慰剂;但这不能说医学界对阿尔兹海默症的研究是完全徒劳的,人类目前为止最大的成果是早期诊断:提前数十年发现阿尔兹海默的预兆,从而提早采取措施,延缓病情的发展。

    旗杆哥称,人的一生注定要与很多种疾病共存,其中大部分是不能“彻底治愈”的,但只要病程长于你的寿命,那么这种疾病就没能杀死你。

    旗杆哥又称,我们在对待遗忘症的时候也是一样。他捋了捋目前为止我们所知的关于遗忘症的资料:遗忘症是一种疑似由“过度模拟”的vr游戏,在“梦境沉浸式”机制下对大脑造成记忆负担,从而引发习惯性记忆删除的类阿尔兹海默的失忆症。病症的化学和分子机制目前不明。

    “即使日后医学界破解了致病分子机制也没有用。”旗杆哥斩钉截铁地宣布,“人类很早就知道阿尔兹海默症主要由蛋白沉积造成,但迄今为止依然未能研发出真正有效的药物。由此可以推论,未来二十年,甚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遗忘症都是所谓的‘不治之症’。”

    说到这里人群发生了明显的骚动,旗杆哥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安抚道:“但是不要恐慌。”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都说是不治之症了,怎么还能不恐慌?”

    “因为病程发展得足够缓慢。”旗杆哥说,“遗忘症不是从‘山海经’发源的。对遗忘症的认识来自二十年前的古早游戏‘不周山’。那为什么时至今日这种病症才走进人们的视线呢?”

    这话问得台下齐齐一愣。

    “真相只有一个,”旗杆哥试图伸出一根手指,但是裹在肥厚的防护服里甚至看不出手掌的形状:“当时的患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罹患了某种失忆症。等病症发展到不容忽视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以致于他们根本没把自己的‘老年痴呆’和数年前玩过的游戏联系在一起。”

    当然,也许“老年痴呆”的他们早就忘了自己年轻时还玩过一个叫“不周山”的游戏......

    “众所周知,这种退行性疾病的病程往往都是很长的。就拿阿尔兹海默来说,现在的诊断技术可以提前二十年暴露发病的预兆,于是患者能够早早开始进行认知训练,维持大脑活跃,拖慢病程。比如大家可以现场学习一套健脑操。很简单的,一,双手五个手指依次敲击;二,十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依次敲击大拇指......”

    听众们纷纷伸出手来,隔着厚厚的防护服笨拙地试图进行上述动作。

    “诸位,”旗杆哥看着台下做健脑操的诸人,忽然严肃地说,“看起来今天讨论的是vr游戏是否危险的问题,但其实不是。”

    “虚拟现实技术仅仅应用在vr游戏中吗?当然不是。事实上vr技术还被广泛地应用于刺激植物人的神经、残疾人的复健、军队的战术训练、和覆盖各个领域的科学研究。遗忘症仅仅是vr时代的副产品罢了。就像肥胖是解决饥荒的副产品。让人类为了这一副产品而放弃vr技术完全是因噎废食的事情。”

    “你可以不玩‘山海经’。但将来还会有vr课堂——其实不用将来,很多vr课程已经上线了,只是还没有成为主流而已。植物人和其他残疾人可以借助vr技术体验健康的人生。更重要的是,由于虚拟与现实不同的时间流速,使用vr技术的人事实上可以获得更长的生命。这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事情。”

    “如果为了杜绝遗忘症的发生,就要让vr技术的应用陷入停滞,徒劳等待漫长的研究——而参考阿尔兹海默症,对遗忘症的研究耗时会有多久几乎不可预估——这是社会不可能承受的代价。”

    “所以,诸位,”旗杆哥的声音高亢起来,“要不要玩vr游戏,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怎样预防遗忘症,也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遗忘症是我们这一代人必须面对的公共事件。我们要做的不是恐惧它,而是学习如何与它和平共处。”

    “事实上我们每一天都在不断地遗忘过去。为什么我们并不感到恐惧呢?因为这种遗忘是‘自然’的吗?什么是‘自然的遗忘’?昨天背的单词今天就不记得是‘自然的’吗?”说到这里旗杆哥好像有点笑场,暴露了青年人的音色——但也许只是配合自己的幽默:“大脑随着年龄逐渐萎缩本来就是衰老的一部分。我们对遗忘症的恐惧,说到底因为它是异常的。”

    “而如果全人类都罹患了遗忘症,它就不再是异常的了。”

    “首有一天人类会习惯,当我们渐渐老去,迟早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这未必是不幸,或许反而是一种新生。”

    “在人类的历史上曾有很多疾病肆虐过,一些逆转录病毒的遗传物质甚至嵌入了人类的基因组,从此改变了人类的演化方向。这些病毒的洗礼并没有毁掉人类,反而优化了人类的基因。”

    “它们不是人类的敌人。恰恰相反,它们驱动了人类的进化。”

    整场讲座,旗杆哥惊世骇俗的理论一套一套,龚子枢带着点儿茫然地听,末了带着点儿茫然地鼓掌,在和身边其他人的对视中,他仿佛穿透面罩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洗脑理论往往就是这样的:你很难第一时间找到它的漏洞,听完有种“原来如此”的顿悟,却又因为与你的过往认知相差太大而难以真正接受,于是就有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细咂摸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恍惚。

    恍惚过后如果你觉着对方说得对,那么恭喜你被洗脑成功了;而如果你还是觉得难以苟同,那就必须找出它的漏洞来,否则脑袋里面一团乱麻的状况就会让你崩溃地一直延续下去。

    作为一个医学生,龚子枢就属于难以苟同的那一类。他脚底打飘地走在回地下城的路上,皱着眉头捋着对方的逻辑:

    论点一:vr技术对于现代社会非常重要,不可放弃。

    论点二:遗忘症的病程发展缓慢,非但并不可怕而且可以自然融入衰老过程而习以为常。

    结论:当全人类都罹患了遗忘症,便不会以为健忘是一种异常。某种意义上,人类就达成了“集体免疫”,从而取得“寡人无疾”的效果。

    “尼玛!”龚子枢忽然骂出声来:“我说这调调怎么这么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