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和周周在遗忘小镇当群演的日子非常地快乐。
作为唯一的残疾志愿者,周周是小镇上一道重要的风景线。风景当然不应该关在屋子里,于是姜若和周周绝大部分时候都在扮演无所事事的路人甲和乙,绕着小镇溜圈,日行五万步不是梦。
当然实际上周周是坐着在移动,日行五万步的只是姜若而已。
虽然周周的轮椅是全自动的,不但不需要人推而且开起来飞快,但是志愿者们一致认为,一个残疾小姐姐自己开着轮椅到处跑,这画风是沙雕中透着励志,励志中透着淡淡的悲伤;而一个好看的小哥哥推着轮椅上好看的小姐姐慢慢地,慢慢地散步,却有爱和温情从画中扑面而来——因为不完美所以才更完美,见者无不热泪盈眶。
西方教育下成长的少年大多天真,他们相信爱有治愈一切的力量,包括老年痴呆。
是以,姜若被迫和周周统一行动,在志愿者和痴呆大爷老太太的共同监督下,用一贯的敬业精神一丝不苟地维持着他散播爱的光辉的暖男人设。最惨的是房东本也是志愿者,只是被这座小镇的氛围感染才选择长住于此最后成为了居民,所以姜若的表演在回家之后都不能结束。
顶着房东慈爱的目光,姜若实在不好意思一回到家就卸掉面具变身渣男,于是细心照料起周周的生活起居,把她从轮椅上殷勤地抱上抱下,温柔得堪称二十四孝男友。本来他对自己的演技和肱二头肌都颇为自豪,直到有一次一如既往“深情地”抱着周周上楼,摸到周周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好气啊,能不能把这个人丢下去?
演戏其实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演的时间久了,所有的围观者甚至演员自己都忘记了这是人设。
姜若日复一日地推着周周走在安宁的小镇上,对所有人投来的祝福乃至艳羡的目光回以微笑。这样的生活里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确乎是幸福的。他甚至几乎忘记了留在这里的初衷,忘记了观察那些痴呆大爷中谁长着亚洲面孔,会不会是那个遗忘症疑似病例——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这种变化润物细无声。
有一天晚上,姜若照例等周周洗漱完把她抱上楼。之前他们就着周周画的“痴呆大爷写生全集”讨论了很久,一幅一幅指点江山,跟看相似的,从精气神猜测这个人的生平故事。什么“这个额头宽的是有福之人”“鬼才信呢真要有福还老年痴呆”“反正这把年纪了,我看他痴呆得挺乐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聊到快半夜,兴奋劲过去才发觉困得不行,把周周放上床的时候她已经快在姜若怀里睡着了。
也许是之前聊天的气氛太好,也许是月光恰好照进了屋子,也许是人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特别地柔软,也许和这些都无关只是姜若忽然被上帝敲了天灵盖。总之他在一瞬间真的变成了他一直扮演的人,俯身吻了周周的眼睛。
周周还没有真的睡着,所以肯定是察觉了。而她又实在迷糊,所以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姜若蓦然清醒,差点就要弹起来夺路而逃,但这样的话空气中的尴尬怕是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是他灵机一动,假装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虽然似乎并无观众——总之为了不让事情更加失控,姜若维持着暖男式微笑,恍如不觉地为周周掖好被角,梦里不知身是客地飘出门去。
然后假装无事发生。
姜若觉得自己的状态之所以这么诡异,大约是太闲了的缘故,所谓保暖思那啥,应当深刻检讨,所以决定跟进一下正事。
虽然奉行的是“我可以上线,我的朋友们都不能上”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准则,但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作为顾荻的儿子,姜若觉得自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遗忘症易感人群,出于风险考虑他也已经很少登录“山海经”。
《不周山异闻录》的炸弹已经丢出去有一阵子了,从论坛上看似乎效果斐然,但不排除玩家嘴上说着不要,依然诚实地上线的可能,所以姜若还是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看看“山海经”是不是已经如他希望的那样人去楼空。
事实证明,虽然玩家的思想确乎是进步的,但是网瘾少年的身躯果然很诚实。
姜若正在秋城地下入口处排队过“安检”。
从“排队”二字已经足以看出姜若的心情是多么地唏嘘。
站在这里看过去,地下城露出地面的部分被巨大的保护罩包裹。罩子里面是属于城市的一贯的灯火通明;而罩子表面是一层趋光的植物种子。在这个缺乏光照的世界,宛如天降的人造光源引发植物的狂欢,隔着防护服的头套都能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种子发芽的声音。
整幅图景让姜若想起周周很喜欢的一张手绘桌面壁纸:黑色的夜幕里,一个巨大的灯泡罩住城市,人们挤在自己制造的光里面取暖,而灯泡的外面是广袤的未知的旷野。
姜若在周周的图稿上又加了一个影子,城市的灯光在荒野上投影出众生张牙舞爪的影子。这神来的一笔让原本还勉强可以解读得温馨的画变得肉眼可见的悚然。周周看后没有评价姜若糟糕的画技,只是戳他:“你这个人真是!内心要光明一点嘛。”
姜若笑出声:鸡汤固然十分地政治正确,但周周实在不是适合灌鸡汤的人。
可他竟然觉得她说的对。
虽然无论天然的探索欲还是贡献点的压力都趋使着玩家外出,但地下城的庇护确确实实消磨了人们对于外界的兴趣,尤其当外面有无数真正的怪物在黑暗中时刻准备着伸出利爪。
看着这座灯泡里面的地下城,姜若忽然觉得真实的人世间也无非如此:我们用人造的光明把自己包裹起来,挤在城市里假装外面的旷野不存在,于是就可以不孤独不恐惧;我们选择不去看那些黑暗中的影子,唯有如此才能稍微感觉温暖。
爱是人类因为孤独而强行制造的幻觉。
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的人更愚蠢些么?
可是不信的人,永远也不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