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已经漆黑了,祠堂里原本在供案上点着油灯,俩和尚嫌太过昏暗,就给挪自己身边儿来了。? 成擎出铜镜来,正好反射油灯的光芒,朝着供案方向一照,当即原本空无一物处,现出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形……
魏文成一边照妖烛怪,一边拿眼神一瞥,就见旁边儿的元嵩和尚目光呆滞,估计也跟自己刚才似的被迷昏了——他心说天书上的法门也并不是很靠谱嘛。
其实这只是他自己功力不够所致,若是毫无防护,估计他们俩直接倒头就睡啦,魏文成本人不会那么快便即挣脱幻惑,元嵩和尚也不能仍然大睁双目,端坐不倒。魏文成一手擎灯,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在元嵩脑后用力一拍,那和尚双眼一眨,清醒过来,随即正见到那个黑影,不禁就是一哆嗦。
黑影骤然现形,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就见他身量颇高,穿着上衣下裳,头戴梁冠,腰系金带,还挂着印绶,貌似是个官员模样。元嵩和尚终究阳气旺,胆子大,只略一哆嗦,便即挺腰站起,戟指喝道:“汝何人耶,因何作怪?!”
那黑影晃了两晃,在镜光照射下身形越来越是清晰,就见他微微苦笑,双手一摊,说:“吾申屠嘉也。”
魏文成还没反应过来,元嵩先一挑眉毛,反问道:“得无汉相申屠乎?”黑影点点头:“正是。”
魏文成恍然大悟——他前世终究也是读过不少史书的——隐约记得,西汉朝确实有个申屠嘉,貌似是在文帝还是景帝在位的时候当做一任丞相。他不禁疑惑啊,你这前汉的亡灵,为什么会到今世来作祟呢?也没听说你跟姓胡的有啥不对付啊。
当下执镜照定申屠嘉,厉声喝问,你究竟干嘛来了?申屠嘉想要躲避镜光,可是左侧右闪始终无法摆脱,只得长叹一声道:“胡氏害吾无处可去,乃坏其宗牌,以泄吾忿也!”
原来这申屠嘉就是本地生人,汉代属于梁国睢阳县,他曾经跟随刘邦起兵,因功任淮扬郡守,文帝时拜故安侯,继张苍而担任丞相,景帝初年请杀晁错不成,反为所欺,忿恚而死,归葬故乡。据说当地百姓给他起了一座祠堂,四时祭祀,于是这位申屠丞相的亡魂就在祠堂里呆了下来,力保年丰岁登。其后历遭兵燹,祠堂时毁时建,一直等到胡家搬来此处,所见一片废墟,不但没想着把祠堂重新修复,反倒干脆夷平了,改做宗祠。
申屠嘉一开始没当回事儿,反正你这宗祠也是空的,并不见有胡姓先祖前来受享,那么我就占着这地方继续享用香火吧。但前不久胡家刨地,竟然挖出了申屠嘉的坟墓,不仅把陪葬品盗掘干净,还把墓穴填平,在上面种麦子……申屠嘉恚怒之下,这才作祟来毁坏胡氏的祖宗牌位。
当下把缘由一说,俩和尚不禁面面相觑,心说你这汉相也够没起子的,不敢当面报仇,反倒拿人祖宗牌位出气……不过再想想,他不害人,顶多迷昏守祠之人而已,确实是作怪,但不能说为祸——这家伙还算有点儿节操下限啊。
元嵩和尚当即劝道:“时移事易,国朝变更,前朝丞相,后世腐土,何所怪哉?”如今战乱四起,连皇帝的坟都有人扒啊,更何况你呢?你连劈了他胡家好几口牌位,也算出了口恶气啦,咱们就此打住,如何?
申屠嘉苦笑道:“我非独恨毁祠荡坟也。此前诉于土地,土地却谓胡氏显姓,祭祀又丰,不敢得罪,视我如无物。再诉于城隍,城隍却云止守城邑,城外事当询土地……无可告诉,亦无处可去,以是怒恚也。”
俩和尚闻言不禁莞尔,心说三老与缙绅勾结,守令怠于政务,皇权不下于乡,冤者投诉无门……这事儿咋听得那么耳熟呢?敢情神仙界也跟凡间没啥区别啊!
魏文成就说了,即便土地、城隍接了你的状子,又能怎么办?惩罚胡家人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无心之失啊,这个梁子,不如就此揭开如何?申屠嘉摇摇头,说不是我太记仇,不肯罢手,问题他们毁了我的坟,我灵魂就不能安居,想要占着他家宗祠享受香火都享受不了了呀,我不知道还能到哪儿去……
元嵩说你赶紧轮回去啊。申屠嘉一翻白眼:“胡谓轮回?”
魏文成一拍脑门,心道原来如此——据说释教东传是在后汉时期,人一西汉的亡魂,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轮回一说啊。当下皱皱眉头,问他:“然则汉时人死之后,其魂何处去耶?”申屠嘉说没身份、地位的人死就死了,魂魄离散,终至化为乌有,至于我们这些人上人,总会有庙宇祭祀,那便可以灵体的形态长久存留在世间。我知道万物有生必有灭,祠堂不可能永不朽坏,亡魂也不可能永不湮灭,但问题我还没觉着自己要完啊,就处于了无家可归的状态……你们所说的轮回究竟是啥咧?
元嵩即将轮回的含义向申屠嘉大致解说了一番。申屠嘉眨眨眼睛,说此前我去向土地投诉的时候,貌似对方也提到过类似的去处,只是当时我没往心里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去向土地打问一番吧。
俩和尚闻言都挺感兴趣,就问:“本方土地何在,吾等可得见否?”申屠嘉摇摇头,说除非灵体才能见着土地哪,活人是见不到的。
元嵩只索罢了,但魏文成却还不肯放弃,他转过头去对元嵩说了,我有一法,可使魂魄离体,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土地……要是土地指引冥世方向,说不定我还能见到阎罗王哪!“欲试行之,请师兄看顾我肉身。”
元嵩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去瞧瞧土地还则罢了,冥界岂可乱闯?要是被阎罗王拘住回不来了,那可如何是好啊?!魏文成实在好奇心盛,偏不听劝,他说:“冥世、轮回、阎罗等,我释教所言也,中土本无。佛不可见,岂阎罗亦不可见耶?若终不得目见,焉知佛说是为正道?”佛教讲轮回,讲有冥世,有阎罗王,我要是能够瞧上一眼,从此可以坚定向佛之心,否则的话……这和尚当得也没啥趣味哪。
你放心,我会小心从事的,看一眼就闪,不会被阎罗拘去。
元嵩反复劝说,魏文成却铁了心作死,无奈之下只好点头,但是说了,咱们得约定一个期限,我不能一直跟这儿伴着一具离魂尸。魏文成点点头:“离魂之法,亦止三日耳,三日不归,肉身自坏,师兄且看顾我三日可也。”说着话取出几件预先准备好的法器来,就开始施法。
但其实离魂之术根本不需要动用到法器,魏文成是先给自己的肉身设下禁制,既防备别人挪动,也防着真要魂魄回不来,天书上有写到起死回生之术……虽说这法术过于高深,自己是否能够使之起效,也还在未知之数……
想满足好奇心,那肯定是要冒险的,只是若无一两招后手,魏文成却也不敢浪掷自己的性命。
施法完毕后,他便跏趺而坐,一魂飘飘,已离躯壳。元嵩接过他先前拿着的铜镜一照,只见两道魂灵点一点,一个作揖,一个合什,施礼既毕,便即并肩离祠而去。
土地祠就在胡氏庄院的另一端,紧贴着土垒院墙,搭了个半人高的小木阁,阁中摆着土地牌位,阁外供着蔬果瓜菜。不过魏文成此刻已是灵体,所见就不仅仅木阁和牌位啦,还见着一个白胡子小老头儿,也就一米出点儿头的身量,正蜷缩在木阁旁边打盹儿呢。
申屠嘉上前作揖,呼唤:“土地。”小老头儿睁开双目,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且去,且去,勿扰我清梦也。”申屠嘉说我不是来投诉的,是来询问——“所谓轮回之处,如何去耶?”
小老头儿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所色道:“吾劝汝轮回,汝不肯轮回,今终得悟耶?”突然瞧见旁边儿还站着个魏文成,不禁皱眉:“此又是何处亡魂?”
魏文成笑笑,单掌在胸前一竖,口宣佛号,说:“吾非亡魂也,乃释子耳,今劝得申屠公轮回,然彼不识轮回之法,故此携之来问土地。”
小老头儿拧着眉头道:“既是释子,如何不识轮回?”伸手朝地上一指:“不拘何处,但弃前生因果,愿望来世,便可入冥世以拜阎罗矣——此即轮回之法。”
申屠嘉就说了,我从前不知道有轮回一说,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愿意放弃前生,不管为牛为马,都可以展开一段新的生命旅程,可是——难道就这么想想,便能得入冥世吗?
话音才落,突然间他脚下现出一个大坑来,申屠嘉还没来得及叫唤,当即堕入,瞬间便不见了踪影。魏文成低头一瞧,就见那坑洞深不可测,却隐有红光闪现……这就是通往冥世的道路吗?跟着申屠嘉跳下去便可见到阎罗王吗?那我是跳还是不跳呢?
事到临头,他反倒犹豫起来,眼瞧着那坑洞由边缘往中心,开始逐渐闭合,再不拿定主意就要进不去了呀!
然而魏文成仍然下不了决心,尤其旁边儿小老头儿还在警告:“汝若未死,可即归去,无得误入冥世也。”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身后响起来一个声音:“还真有冥世啊,这个有趣唉——跳啊,你干嘛不跳?”随即魏文成就被一股大力从后面一搡,不由自主地朝前一纵,便即跃入了万丈深渊……
他抬起头来朝上瞧瞧,就见还有一个人跟着自己跃入坑洞——这是谁?是刚才推自己的人……魂吗?此人说话的腔调和用语都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