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庄主派几名家丁引领着元嵩、文成二僧,前往自家宗祠而去。?
胡姓庄院是依着一座小山阜而建的,还有条睢水的小支流围绕庄东,总体而言防御条件非常不错——这也是乱世中地方豪强谋求保命的无奈之举,因为就算“岛夷”杀不过来,说不定哪天郡守、州牧老爷一不高兴,就会拿辖区内没靠山的大族开刀,以便充实宦囊。
宗祠作为庄内最重要的建筑物,当然要依山阜而建,后立高墙,前面还空着一大片场院——每逢祭祀之期,一族百多口当然不可能全都挤进宗祠里去,支系比较疏远或者财产比较少的,都得在场院里下跪。
二僧进入祠中一瞧,估计是财力有限所致,这祠堂盖得并不怎么堂皇,内外两进,勉强可以挤进去三十来人。正中间帐幔围绕,立着一方供案,摆着木匣承装的宗谱,但理论上应该摆牌位的地方却付之阙如。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根据胡庄主所说,自打闹起妖怪以来,白天没什么事儿,但一到晚间,必然有乌云笼罩在宗祠之上,守祠堂的人昏昏睡去,等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瞧,供案上所有牌位全都被拦腰砍作了两截!胡庄主一开始叫了几个附近相熟的和尚来念经驱邪,可是没什么效用,那些和尚若是也在祠堂中停留到晚间,同样昏睡不醒。新的牌位做得了摆上去,隔一夜必然两截。
就这么着好几个月的时光,庄中是人人自危啊,胡庄主却一筹莫展。正巧前不久老朋友、南兖州典签辜某回乡省亲,就住在邻村,他听说此事后给胡庄主出个主意,说不妨以斋僧之名召聚全郡甚至邻郡的高僧大德,共商此事,相信总有个有能为的和尚能够降得了怪吧……
最终这个重任就落在了魏文成和元嵩和尚肩膀上。
庄丁把新做得的牌位摆上供案,为的是吸引妖怪前来,好试试这俩野和尚能不能攘伏,同时他们还留下了铺盖、食水,以及魏文成要求的一些降妖工具。元嵩和尚还叫把那几个曾经在宗祠中守过夜的唤至身前,详细询问情况,一直到红日落山,众人仓惶告辞而去,偌大个祠堂里也就只剩下俩光头啦……哦,魏文成的脑袋倒是并不够光。
魏文成和元嵩商量,说我虽有降妖伏怪之能,实话说,还没有实际检验过……而且我此前一直在太湖边上修行,行的路不多,见识也肤浅,不象师兄你从蜀地出来,先跑南陈,再北上齐国,这恐怕走的路比我吃过的干粮都多……你刚才问了那几个人,可有什么心得、线索没有?
元嵩就说了,我虽然见识比你可能略强一些,但终究因为生来阳气重,百邪退避,就没真的见过什么妖魔鬼怪……但四处旅行,听过的奇谭倒是不少。我琢磨着吧——“日间不为祟,夜中乃惑人,得无为鬼耶?”
真要是妖怪,没道理大白天不敢亮相啊?这其实是幽灵作祟吧?
魏文成点点头:“别无所扰,但劈断胡姓宗牌,此必与族人有仇者也。”
元嵩想一想,说:“彼若畏我而不来侵逼,虽无功而返,亦不为失……”我保你家牌位一晚上不出事儿,妖物自己不敢来,那怪不得我啊——“只恐为其所惑,我等亦昏昏睡去,奈何?”
魏文成说咱们真要是被那妖怪或者鬼魂给迷昏了,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倒有几个法子,净心明神,可以试上一试。便即口诵咒语,施用天书上记载的几门法术,给自己和元嵩和尚都加持过了——至于有没有效的,暂且还不能保证。
随即二僧展开铺盖,也不躺下,只席地而坐,一边关注着祠堂内外的状况,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天——长夜漫漫,又不敢睡,不聊天可怎么熬得过去啊?
魏文成先就说了,师兄你刚才那几句话真是深刻,这和尚若然贪图美馔华服,有九成九定然是骗子。元嵩叹了口气,说:“惜哉,今之骗徒,何其多也!”
随即望着魏文成,道:“吾不瞒汝,向在蜀中,周游各寺,所拜师父,中有一孙天英也……”
魏文成听他提起这么个人名,料想自己是应该知道的,但偏偏……我真没听说过啊……于是尴尬地笑一笑:“吾避世而居,青灯黄卷,实不识蜀中人物。”元嵩“哦”了一声,于是就给解释:“孙天英为其俗家名也。前为侯景乱梁,调蜀兵东上勤王,以致赋税沉重,民怨沸腾,孙天英乃揭竿而起,召聚州人以攻州署,三日即败亡矣。”
魏文成点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敢情你曾经有个师父是个造反派——“今朝代既更,且益州已为周有,师兄虽为孙某弟子,当不受通缉。”
元嵩摆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怕受孙师父的牵连,只是曾经深受孙师父的影响,他说了,当世所谓僧徒,多是地主,不事生产,却反而盘剥百姓,与那些赃官劣绅本是一丘之貉——“明法敬佛,始为可僧,而既为僧,受信众布施,只为保此肉身,参悟菩提耳。彼或大起浮屠,或绫罗加身,或日食膏腴者,岂真僧耶?不过假释名以惑黎民耳!”
元嵩和尚越说越是气愤,感觉把心里一直堵着的话好不容易找到了魏文成这么一个泄口,当下是侃侃而谈,咒骂天下僧众有九成都是骗子,是蠹虫。他说了,僧众是无须缴税的,那些名山大刹,白白占了千顷万亩的良田,却一石粮都不肯上交给国家,官府因此而加重对小民百姓的压榨,老百姓被迫把名下的田产寄进给寺庙……如此恶性循环,使得官府的力量越来越弱,生了盗贼无力剿除,有了外患不能抵御,最终受难的还是小老百姓……
那么你说寺院若能代替官府保养一方百姓也成啊,说不定有希望成就地上佛国呢,然而实际上僧众只管代官府收取百姓租税,却任嘛好事儿不干!他们有点儿闲钱就知道增修庙宇,或者大起法会,本来就贪图享受,念经只为愚民,自然那法会也不可能真保一方风调雨顺。而僧徒反倒以法会之名,又再勒逼百姓供奉……
“似此僧众,与盗贼何异?!”
魏文成插了一句嘴,问他:“如此,师兄还信佛否?”
元嵩说我信佛,但我耻与那班僧徒为伍,这和尚我早就不想当了——“只为行路方便,仍用僧形耳。”他说我看巴蜀的和尚都不成话,就想要到别处去找找看,有没有真和尚、真沙门,可是跑了趟南陈,见到各处情形并不比蜀中好多少,再北上齐国,所见略同——“适才堂上者,闻我言即退,恐皆男盗女娼之辈也!”
魏文成笑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也。”我是没你跑的地方多,也没见过太多不知所谓甚至胡作非为的和尚、尼姑,但我前世读过史书啊,我知道佛教信仰大泛滥的时候,往往泥沙混杂,僧徒队伍里加进来**成的污糟。你以为就巴蜀的和尚不成话么?怎么可能嘛。目前正是南北两朝都笃信佛教的时代,宗教信仰有如泛滥的江河,必然各处成灾为患。
“师兄既愤恨此世释徒,又待何如?”
元嵩我说打算回国去——现在巴蜀不是被北周拿下来了吗?那我所说的本国,自然就是指的北周了——“欲往长安去也……”
话才说到一半儿,魏文成突然间眉头一皱,把一枚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他先修道,再礼佛,又研读了天书,如今耳聪目明,远迈凡俗,就本能地察觉出来,周边状况有点儿不对。
元嵩和尚才刚一愣,嘴巴仍然张开着,就听得脑后“喀”的一声轻响。二人转过头去一瞧,但见供案上那些牌位当中,有一块莫名其妙地被拦腰折断了!
——这支胡姓尊陈胡公满为肇祖,以胡太后父胡国珍为先祖,胡国珍以下历代祖先都有牌位,总共一十二块,这回折断的正是摆在偏中间位置的胡国珍的灵牌。
魏文成眼瞧着牌位的上半截翻落在供案上,继而又弹起来,翻出供案边缘,直朝地面落下,他的神情就不禁恍惚,迷迷糊糊地仿佛回到了穿越之前——大早晨关机出门去买早点,才刚在书报亭里买了本《无上神秘经》,走不几步,忽与某人擦肩而过,那人一招手:“嗨,早啊。”
魏文成随口答应一声,但随即转过身来,望向那人:“抱歉,恕我眼拙,咱俩认识的吗?”
那人朝他笑一笑,开口就问:“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魏文成不禁气往上涌,“有这么说话的吗?”
对方“嘿嘿”地笑:“要不是有病,你冲着一块断折的灵牌答应个屁啊?”
魏文成悚然一惊,当即醒觉,急忙就从身旁摸起一枚铜镜来。这铜镜是他要求胡家人给准备的,质量不次,磨得是锃光瓦亮,他还预先用朱砂在镜缘上写了一圈儿的符文。竖起铜镜来,他折射灯烛之光,朝着供案方向就是一照——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当即在镜下显出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