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微微一征,说道:“‘交易’二字,我是万万当不起的,王爷有什么谕令,就请开示吧。”
关卓凡一笑,说道:“长江水师经过雪翁一番大力整顿,裁汰冗员,去芜存菁,留下的,都必是堪用之员了吧?”
言罢,目光炯炯地盯着彭玉麟。
彭玉麟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压力:关卓凡这话,是要他做出“裁汰冗员,去芜存菁”的明确保证。
“请王爷安心,”他缓缓说道,“这次巡阅过后,长江水师中,若还有尸餐素位、城狐社鼠之辈,占据津要,虚耗钱粮,鱼肉百姓,不劳王爷面斥,玉麟自当还乡闭户,再也羞问世事。”
“雪翁言重了!不过——”关卓凡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掷地有声,好!”
顿了一顿,他用异常郑重的口吻说道:“既如此,我应承雪翁一件事情:沿江各省绿营,都是有水师的编制的,现在,各省绿营都在进行改编,我应承雪翁的事情是——改编之后,沿江各省绿营水师,尽数裁掉,不过,编制缺分,却都要留了下来,如此,应该够安置长江水师的老兄弟们了!”
彭玉麟呆住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关卓凡微笑说道:“其实方便的很!目下之长江水师五镇,岳州镇在湖南;汉阳镇在湖北;湖口镇在江西;瓜州镇在扬州,狼山镇在南通——瓜州镇、狼山镇都在江苏,一个在两江总督辖区,一个在江苏巡抚辖区;提标则设在安庆。看,沿江湘、鄂、赣、苏、皖五省,皆有辖属,绿营水师裁撤后,长江水师不必搬家,不用换人——换一块绿营的牌子就好了!着实方便!”
顿了一顿,又说道:“还有,如此一来,咱们也不必再去头疼谁来接黄翼升的位子了,岂不省心?”
彭玉麟脑中一片混乱。
若仅仅是换一块牌子,那确实是“方便”,问题是——换了“绿营”的牌子,“长江水师”的牌子就没有了!
“长江水师”分成六块,各归入沿江五省绿营的建制,“长江水师”的建制,从此就不存在了!
自然,也就不需要长江水师提督之设了——所以,“也不必再去头疼谁来接黄翼升的位子了”。
“雪翁,我保证两点——”关卓凡说,“第一,我晓得,长江水师的薪饷沿袭湘军水师之旧制,比绿营是要高出一大块儿的。我保证,‘换了牌子’之后,薪饷不变——一钱银子也不会减少!第二,只要规规矩矩,严守军律,没有违法犯科的情事,五年之内,湘军水师的老兄弟,我一个不动!”
彭玉麟眼中波光一闪,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我再加个码。”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我会设立一个‘基金’——嗯,仿佛‘奉恩基金’,不过,专为照应湘军水师‘有功员弁’而设!这班老兄弟,如果身上没了差使,又没有合适的营生,只要循规蹈矩,奉公守法,这个‘基金’,都一例照应!断不容出现‘空顶着一个虚衔,衣食无着,落魄江湖’的情形的!”
彭玉麟的眼皮,微微一跳,脑子急速地转动着。
“雪翁,你看这个‘基金’,就叫‘湘江基金’,如何?”
过了半响,见彭玉麟还是没有动静,关卓凡淡淡的说道:“雪翁,我自问,以上种种,为湘军水师的老兄弟打算,算是尽心竭力了。如果雪翁还是不满意,嘿嘿,我就不大明白了——难道,当初曾湘乡和雪翁设立‘长江水师’,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在里面不成?”
这个话,真正如山之重!
脑中微微“嗡”的一声,彭玉麟额上见汗,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微微躬身,说道:“王爷厚意,至尽至矣!彭玉麟若无动于衷,岂非无人心者?我是,我是……呃,我是有所顾虑——沿江水师,彼此不相统属,若有战事,江防……只怕会出现漏洞。”
彭雪琴,你还真会找理由。
“雪翁,你先请坐。”
彭玉麟坐了下来,但姿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直着身子,背脊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虚搭着大腿——这是一个非常紧张的姿势,甚至有点儿“斜签着”的意思了。
以彭玉麟之勋望地位、脾气性格,不论在谁面前,都极少会采用这种坐姿的。
“我是后辈,”关卓凡说,“有些话,在前辈卖弄,原本是不合适的,不过……”
关卓凡微微沉吟,彭玉麟赶快说道:“王爷太客气了,玉麟实在不敢当!就请王爷训示!”
“那我就唐突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雪翁,别的不说,我以为,‘江防’二字,已经不合时宜了。”
彭玉麟愕然:“王爷何以言之?”
“我记得,曾湘乡奏请设立长江水师的折子,里面大致有这么一段意思:长江横亘东西,分中国为南北,由北而南,江南视长江为天堑之险;由南而北,江北目长江亦然。若由西而东,顺流而下,则实为建瓴之势。长江水师居其中,连接南北,呼应东西,则可‘壮我江防,永绝中外之窥伺’——嗯,不晓得我记得是否确实?”
“确实。”
彭玉麟心想:这段话,正是自古以来长江形胜之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我请教雪翁,若咱们和泰西诸强开战,吴淞口失了守,洋人的兵舰逆流而上,咱们的‘江防’,挡不挡得住?”
彭玉麟张口结舌。
当然挡不住,彭玉麟也当然不能做昧心之言,他的脑海中,又是一片混乱:真的是不对劲儿?!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雪翁,曾湘乡的这番话,不能说不对,可是,这是刀剑弓马时候的事儿!拿洋人的话说,就是‘冷兵器时代’的事儿了!现在打仗,洋枪洋炮,蒸汽兵舰,拿洋人的话说,已经是‘热兵器时代’了!器械之利,百倍于从前,长江上,由西而东,‘顺流而下,为建瓴之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东西如此,南北亦然——还指望着一条长江,即可分隔南北,成所谓天堑之险,也是愈来愈难了!”
彭玉麟脑子中轰轰作响。
“冷兵器时代”。
“热兵器时代”。
对于时代的变迁,彭玉麟其实是敏感的。
比如,他清醒地认识到,今后的水战,是洋枪洋炮的天下,弓箭将彻底退出战场,所以,他才会对长江水师复操弓箭深恶痛绝。
他最早也是最深地感知到个中变化的,是在前文提到的“彭郎夺得小姑还”的小孤山一役中。
小孤山之战,太平军沿岸列炮,弹发如雨,大江之上,无遮无拦,湘军水师不得不绞尽脑汁,琢磨挡避炮弹的法子。
湘军战法,大多脱胎于戚继光之“南塘兵法”,遇到难题,自然还是要向戚大帅请教的。彭玉麟找来找去,终于在《纪效新书》中找到了一件物事,名为“刚柔牌”:将棉花和头发压成板状,蒙以牛皮,可御炮子。
彭玉麟立即组织人手,依法炮制。
制成后,实弹演练,结果“炮子一穿即过”。
他倒不气馁,以为“刚柔牌”厚度不够,“料”也不够。于是又在“刚柔牌”中加入了竹篾,并裹以湿棉被。
拿去试炮,还是“一穿即过”。
这个时候,彭玉麟深深感到,某些东西,“真正是变了”。
万般无奈之下,彭玉麟终于喊出了“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不可避则听之”。
不过,彭玉麟感知的“变”,还只是器物层面的“变”,他还没有能够在“时代”的层面上理解这种变化,说到“思维模式”,其实还是“刀剑弓马时候的事儿”。
“冷兵器时代”、“热兵器时代”,这十个字听在耳中,真正是雷轰电掣,振聋发聩。
“时代”,真的是变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