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淑妃的确如静嫔所说,脸上的浮肿消不下去,还不敢吃牛羊肉。喝了一口酒,她又咳上了,皇后只好不让她再喝。倒是午夜三更众人守岁的时候,皇后当众问道:“赵嫔,七皇子还没有起字吧?”
赵宝音回道:“六皇子的外祖家中有博学的裴太公,我母家却是没个灵秀才情的人物,可不敢随意起呢。再说了,不过周岁的小孩子,赐字是否太早了?”
皇后道:“七皇子一切安好,不用怕日后出什么意外,早早地赐下也彰显他的身份。”说罢抚着腮边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就叫‘仲德’,如何?”
李,字仲德?好吧,赵宝音自个儿不是什么才女,只念了四书五经,皇后至少是出身望族的贵女,父亲又是掌管军机处的阁老,比她强多了。
赵宝音对皇后当众赐字的行为有些受宠若惊,跪下行了大礼谢恩。皇室里孩子的名是由皇帝或者皇帝吩咐翰林院来赐的,表字之类的可以另取。不过大多数的皇子没有表字,因为大家敬称他们是“殿下”,不会喊表字来作为尊敬。就算有字的历史上也流传不下来。
皇后亲赐表字是一种恩典了。赵宝音磕了好几个头。
皇后却道:“宫里头这么多孩子,我唯独疼爱赵嫔所出的小七。前头太子殿下、三皇子、四皇子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只是自小由生母照料长大,我那个时候也一心扑在先太子身上,倒不是特别地亲近。唯有七皇子,他生的时候很巧,我常常想这是不是缘分。”
皇后提及先太子,四周妃子们都呆了,谁也不敢说话。
皇后说得不错,六皇子是七月份生的,那时候太子李信还未有大病,活得好好的。李信在阳朔八年八月份暴病而亡,两个月后,七皇子出生了。
虽然不是卡得特别巧,但也有些契合了。
赵宝音之前对皇后透露出拉拢之意后,皇后就与她站在了同一边,还用这样隆重的方式向满宫的人宣示。赵宝音对此是求之不得的,皇后即便没了太子也是中宫,能有皇后的庇护,淑妃那边应对起来至少从地狱模式变成了困难模式。
这也是李纯要求她常来甘泉宫的目的。
座上的皇后笑了一下子,命宫女抬上汤锅子,又和嫔妃们闲谈起来了。
在赵宝音看来,在她入宫第四个年头的这个春节,过得有点诡异。因着东宫易主,还开太庙举行了盛大的祭奠,花出去不少银子,添了许多热闹。然而东宫之母淑妃瞧着精神头不是特别好,很多时候是强撑着,那边皇后比从前沉默寡言许多,满宫的人的日子就都有点小心翼翼。
淑妃对赵宝音最是痛恨,赵宝音小小一个嫔,很难在她面前挣扎,有时候不巧偶遇了,就应付地吃力。目前看来淑妃还没采取什么激烈的措施如两年前的落水事件。不过赵宝音心头的危机感越来越重了。
她也不想自己什么都不努力,指着李纯给她遮风挡雨。李纯一个皇帝天下大业都够他忙的了,再则还要考虑太子,不能一味偏着她。
赵宝音最羡慕的就是裴昭媛,她简直是世家贵女在后宫里顺利升官发财的典型代表。不强求,不狐媚,不惹祸,自身还有点才学,家里还有点背景。于是就混吃等死地坐上了九嫔娘娘,抱着儿子欢乐度日。
相比起来那个娴嫔就真是个反面教材啊,硬要去倒追皇上,吃那么一大堆凝脂丸之类的药想变漂亮,结果就是怀孕比较艰难。太贪心没有好下场。
秦淑妃二月份的时候又病倒了,后宫姐妹们都怕她,却不得不去看她。
赵宝音提着些客套的礼物和裴昭媛结伴过去,秦淑妃碍着裴昭媛在场,不敢当众给赵宝音刁难,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道:“赵嫔身子长开了就是个画上仙女的样子了,你们不信,她再长两年,肯定比你们都好看。”
四周嫔妃们讪讪笑着。娴嫔奉承道:“淑妃娘娘才是绝色之姿,否则如何会……”说到一半却突地惊恐起来,捂住嘴噤声若不是美貌如何会得到皇帝的爱重,生下了五个孩子还封做淑妃?这话从前是淑妃的荣耀,如今却是她的伤口。
若要转个话头,说“否则如何会生下那么些个个相貌灵秀、端正的小殿下们”,淑妃的孩子的确长得不错,可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李荣可不就是个美人,当初吐蕃使臣们看画像的时候,一点不犹豫地就夸赞说这是一位美丽得体的王后!
这话怎么说都是个错啊!
娴嫔内心又开始崩溃了。
赵宝音同情地看着她,只好自己来圆场:“咱们宫里的姐妹不说样貌如何,德行都是一等一的,我做个仙女又有什么用呢?”她笑着:“不过我这个人,能长得让淑妃娘娘看着舒心养眼,也算是长好了呢!”
娴嫔连忙接话笑道:“是是是!赵嫔很会说话……”
秦淑妃唇角一挑,心里漫过无边恨意:可不求你长得让我养眼,别碍我的眼就要烧高香了!若世上没有你这个人,皇上怕是不会做得这样绝吧!我和皇上相处十多年,就算没有真正爱上,这一辈子一块儿走下来,最后怕是也有希望的。就因为你进宫来了,我才渐渐遭皇上厌弃,终于死在了南巡当中。现在活着的,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她没有再说话,愣愣地瞧着自己袖子上以金丝织成的繁复的祥云鸾鸟绣纹,衬着一双浮肿中透着不正常的青白色的手腕,深觉自己简直是一只被供奉在高大庙宇中、却从此脱离了水的乌龟壳。
过了许久,娴嫔小心地,亲手端着药上来了:“娘娘……”
“你放着。”淑妃的眼珠子都没转,又对着赵宝音招手:“可否劳烦赵嫔为我端过来?我如今枯败之躯,赵嫔刚生养了七皇子,身上的福气重,我想沾一沾赵嫔的福气。”
因着是大庭广众之下,淑妃说得极客气,也只是让她端个碗而已。赵宝音找不到理由拒绝,撑起笑意来端着苦药汁子上前。
就在小心地低头将药搁置在小几上的瞬间,淑妃一张青白色的面孔骤然凑近了耳边,赵宝音浑身一悚。
“你知道金氏是怎么死的吗?”淑妃轻声低语:“她虽认罪却并不肯就死。她最终能选择自尽,是因为……我将藏香的秘密告诉了她。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皇后和皇上,日日都赐下昂贵的藏香给她,还让她……‘好生调理身子’。”
赵宝音的眼睛随着她嘶哑的声音,很快睁得很大。她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藏香是吗?比起中原的檀香,那里头多加了马钱子和菊花油……但是出身农户家中的平民女孩金岚儿,她不太可能懂得这些知识。
所以,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金岚儿,一直都没有怀孕。
李纯不仅利用了她,而且不愿意留下后患……金岚儿得知真相后心中所有信念都轰然崩塌,才会绝望自尽。
“皇上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觉得你承受得起吗?”淑妃的声色中带着明媚的笑,却令人恐惧:“赵嫔,你知不知道你所拥有的福气,是由多少人的白骨积累成的!”
赵宝音吓得后退一步。冬日里宽大的锦缎袖摆慌乱地划过,将小杌子上的药碗带翻到了地上,褐色的药汁子泼了一地。她慌忙就地跪下:“妾冒犯。”
淑妃笑看着她,半晌,宽宏大度地道:“无碍。你下去吧。”
赵宝音最终跟着众妃一同从登华殿告退时,心中惶惶然。她吩咐了柳嬷嬷,让她从自己的库房里拿一匣子厚重的财物,送去金氏的母家。
“我还是觉得不安。”宝音叹一口气:“我发现,就算做了这么多,就算让父亲投奔了王氏大族,我还是会害怕。”
“那么,您过几日再去皇后娘娘那里拜访吧。”柳嬷嬷道。
几日后宝音果然去了皇后宫中,彼时皇后家中的一大圈亲戚恰好进宫拜见,都坐在甘泉宫里闲聊。来的有皇后的母亲镇国公夫人、皇后的大嫂中侍郎夫人、二姑南安郡王妃、三姑哲毅将军夫人等。镇国公夫人与赵宝音互相见过礼,拉了她的手笑道:“这就是赵家的那位做娘娘的妹子吧?看着是很端正又美丽的相貌。”
皇后道:“是的,之前还与母亲说过,她的哥哥如今在吏部做员外郎的。”
“赵家的大公子很能干。”镇国公夫人点头微笑。
赵宝音保持着得体的神色,亲手上前为夫人们端了茶碗。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如今是受王家提拔的。
大家都连忙站起来不敢受。一位岁的小姑娘跟在侍郎夫人身边,接过茶碗时用小鹿一般的眼睛看赵宝音道:“姐姐的耳朵真好看。”
说完立即就被侍郎夫人拉到身后去了,还拍了一下这孩子的手:“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是赵嫔娘娘!直视娘娘的面容都是冒犯,你还……”说人家的耳朵!
再说了,她是皇后的嫂子,她这个女儿是皇后的侄女,赵嫔则是皇上的妾室……怎么可以叫姐姐呢,乱了辈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