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就在自己家门前的池塘洗澡了。
因为铜山家的事,他们认为这个池塘给他们家带去了不幸,所以很快就把池塘里的鱼打捞干净,并且在村里宣扬说他们已经不包了,人们可以去任意洗衣服。
刚开始人们并不敢去,一则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怕万一再出什么事;二则这里也刚淹死了两个人,谁敢轻易再下水呢?
但是炎热的天气很快就瓦解了人们的介心,从开始的白天有人在池塘里洗一点衣服,到后来慢慢白天有大一点的孩子在里面洗,直到后来整个池塘又变成了澡堂。
我没有再跟着我妈去女人堆里洗,总是在吃过晚饭以后,她先在我们家院子下面的水边给高峰我们两洗好,然后安排我爸看着,她再去池塘的对岸跟那些女人们一起洗。
每当这个时候,高峰我们俩就会躺在外面的床上缠着我爸讲故事。
因为夏天外面要比屋里凉快一些,所以每年天气热了以后我们全家都是睡在外面,吃过晚饭,洗了澡就躺在床上看着天空,有时候会有很多星星闪呀闪的,有时候天空也是黑的,那些长的越来越密的树叶会遮住视线。睡不着的晚上,我常常会在树叶的空隙里躲来躲去,有时候会捂着一只眼睛,装着在执行什么任务。
我爸也并不喜欢给我们讲故事,总是在被追了很多次以后,才勉强说:“只讲一个就睡觉啊,你们俩都躺床上去,谁不上去就不能听。”
我们自然乖乖地躺上去,我爸就会讲他小时候听到鬼故事,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像小的时候那么爱听和崇拜他了,因为我自己认得一些字以后,会看一点书,有时候会觉得书上的内容比我爸讲的好,不同的是我爸讲的是鬼怪,内容吸引人,但我当时所能看到的故事都是一些作文类型的。
对面池塘里洗澡的女人们不时发出哄笑声和说话声,我脑子里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在雪地里见到的那个姑娘,想到她低低帽沿下大大的灵动的双眼,还说那嘴角里挂着的浅笑。
我从床上爬起来,找我爸要手电筒,然后自己跑到屋里,在我们那个放着乱七八糟的旧衣柜抽屉里一阵乱翻,可是三个抽屉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块她送我的石头。
这时候我爸也进了屋,问我:“你找啥哩?”
我嘟嚷着说:“木啥?”
我爸意外地走到我面前,从我手里拿过手电筒说:“恁妈这东西都放哩太乱,你哩东西别跟她哩搅一块了,要不你老找不着。”
这样说着,他自己也拿着手电在抽屉里一边照着一边用手一点一点地翻。
我本来还怕我爸知道我放石头的事,听他这么说就有点长了胆,小声说:“我有一个光光石头蛋放这里头了,不着弄哪儿去了。”
我爸“嗯”了一声,没说话,继续翻着抽屉,一个翻完又去翻另一个。
高峰也跟了进来,看见我们两个打着手电在找东西,他大概以为是什么宝贝儿,就也踮着脚想看看里面,但是到底是个子太矮,连一点光亮也看不到。
我爸最后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了那块石头,递到我手里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我心里一阵欣喜,赶忙接住说:“就是就是。”
我爸也笑着说:“一个小石头蛋稀罕哩,我下回在外面看见了给你多拾回来几个,还有花哩,色也好看。”
我没告诉我爸这个石头的来历,听他这么说,倒也想看看他说的五颜六色的石头是什么样子的,于是站在他面前大声说:“好呀好呀,多拾点,我好玩这个。”
我妈已经洗澡回来,在外面拧着手巾上的水问:“你爷仨在屋里弄啥哩,也不嫌热,屋里蚊子还多。”
我们答应着先后出来,谁也没跟她说石头的事。
这个晚上我一直握着那块小石头睡着,做了一奇怪的梦,梦里到处是火,烧的红遍了整个天,我觉得那些火已经烤到了我的脸上,烤的我双眼都无法睁开,虽然我一直想使劲睁,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是开了一条缝,而且我不能动弹。意识里觉得我应该快点跑开,离火远一点,但是双腿却像是棉花做的,软的一点力也没有,加上眼也睁不开,那唯一睁开的一条缝里只能看到满天的大火。
“鹏鹏,鹏鹏。”有人在叫我,并且使劲推我。
我心里着急,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直觉得大火像要把我烧死一样。
就在这时我看到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水冲到我的脸上,凉意传遍全身,眼也跟着睁开。我看到我爸我妈还有高峰的脸都在我的上空,他们的眼睛瞪的老大,惊慌地看着我。
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这时我妈已经快速地拿自己的衣服角在我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把手放在我背后扶着我坐起来。
我仍然躺在床上,我爸站在床的一边,我妈和高峰站在床的另一边。天空也并没有下雨,我脸上的水大概是我妈洒上去的。看到她从地上拿起一只碗里面还有半碗水,她把碗递到我嘴边说:“快喝口水,是不是太热,睡哩都魇住了。”
我低头喝了一口水,感觉好多了,人也清醒过来,想起做的梦就跟妈说:“做了个梦,到处都是火,热死了。”
我妈笑着说:“好啊,梦里的火是财呢,是不是今天要发财了咱们。”
我没再说话,自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又躺下去。我妈一看就说:“别睡了,快点起吧,一会儿咱都下地里去,今儿要打烟哩。”
我一听这话觉得整个心都是堵的。
打烟是我整个童年里最讨厌的事,没有之一。
在我们这里有这么几年,几乎每家都种烟叶,因为烟叶的价钱还不错,种一亩地比别的农作物都要卖的钱多,所以从前的小麦下去的玉米改成了小麦下去就是烟叶。
到这个时节,烟叶的杆长到一米多或者两米高,叶片基本四五天就会成熟几片,大人们就会去地里把已经成熟的叶片刷下来,拿回来后要用绳子把他们都吊在一长度相等的竹杆上放到烟炕里炕,炕完后还要拿出来分类,然后扎成一把一把才能去卖。
而我最烦的就是大人们把刷下来的烟叶都码成堆放在地里,我就要进去一抱一抱地收起来抱到烟地外面的车旁边,再放整齐了等着我爸妈把烟叶刷完出来装车。
这整个过程中最最让我讨厌的就是从地的一头穿过浓密的烟叶一趟一趟地来回走,那些烟叶有时候会打在脸上,也会碰到眼睛,一旦碰到眼睛就觉得双眼难以睁开,因为烟上的烟油非常厉害,是辣眼睛的。
比这还讨厌的是大人们为了多一点收成,还在烟地里套种红薯,到了开始刷烟叶的时候,红薯的树叶也长的很长了,红薯藤爬的到处都是,我常常是一边小心脚下不能被绊倒,还要去挡着眼前的烟叶不能碰到眼睛。
到抱着烟叶从地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双手已经不能用来遮挡,就只有半闭着眼走。
在地中间还会有一些老坟,这些老坟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但是那些老坟的下面常常热÷书积着一些老鼠,趁人们不在的时候偷吃庄稼。我们到地里刷烟叶的时候显然是打扰到了它们的清梦,所以他们也会时不时出来这边跑那边那边跑这边,有时候直接就从脚面上飞奔过去。
我们家里虽然四个人,但是高峰还是有点小不适合干这种事,所以抱烟的活基本都是我一个人完成,每次听说要去打烟自己都狠不得立刻死了以躲过此劫。
我妈看我躺在床上不起来,就走过来说:“咋了,还木过来劲?”
我顺势说:“头疼,坐着就晕。”
我妈说:“这个好办,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能给你治好。”说着弯腰把鞋脱了下来,一手拿鞋一手已经把我的身体侧开,“啪”一声响鞋底结结实实地亲上了我的屁股。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去,愤怒在看着我妈。
她却把鞋仍到地上,“呵呵”地笑着说:“灵不灵,就一鞋底就治好了,要是不好,我还多打几下。”
高峰站在一边也跟着笑,被我狠狠瞪上一眼,连忙不说话了,从我妈刚烙好的饼里拿了一张给我说:“哥,吃饭吧。”
我妈看着高峰的样子说:“你看你弟多好,跟芝麻恁大都知道对哥好了。”
我看了高峰一眼,他光着屁股蹲在刚烙好的饼旁边,脸上一道黑一道白的,估计一早上起来哭过或者玩了泥土。身上也是汗津津的,双腿之间的小丁丁几乎要碰着饼。
我走过去把他拉起来说:“妈,你给峰峰穿条裤衩呀。”
我妈斜着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高峰说:“你爸的旧秋裤改了两条裤衩都不够你穿的,夏天穿着多费,几天一根裤衩都烂不中了,天冷了穿啥?”
我嘟着嘴说:“我的给他一根,我一根就够了。”
我妈说:“再过几天暑假就完了,你开学了就穿一条裤衩连个替换都木有,还洗不洗?你别管了,我一会把我的烂的给他修修先穿着。”
吃过早饭我妈真的从旧衣柜里找了一条旧裤衩,用针在腰的位置左右两边缝了一下就给高峰穿上了,边穿还边说:“这还是我结婚时候的裤衩,穿多少年了。”
我看着那条颜色已经褪尽,本来该是红色的花朵已经成了苍白,而那个大的腰身因为被针缝上了,皱皱巴巴地围在高峰的腰上,裆里也吊了老长,如果站着还稍微地遮一下,蹲下来的时候,小丁丁照样还是在外面,跟没穿也没多在区别。
高峰看看我,又看看那条裤衩,委屈地说:“我不想穿女哩哩衣裳。”
我妈瞪了他一眼说:“还女哩哩衣裳,有衣裳穿就中了,挑啥哩。”
我爸不知道一大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刚回家看到我们两个围着高峰在说裤衩的事就一脸不耐烦:“快收拾收拾下地吧,都啥时候了,一会儿日头出来天更热了,进去还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