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的一段路,权策这一大家子,走了许久。
到得通天宫前,宗晋卿和武延安迎上前来,躬身施礼,口称拜见。
这两人,都有些畏缩,头都不敢抬起。
却也无法勉强,这是武后用人的冷酷之处。
宗楚客死,宗晋卿得以出仕,武延秀死,武延安得以出仕,官位竟然雷同,一左一右,都在通天宫,很难不令人联想。
他们两人身上带着家族的原罪,风光不起来,看着彼此,像是照着镜子,愈发难以自容。
“大兄,大嫂”国礼之后才是家礼,武延安轻唤两声,微微抬了抬头。
武延基拍拍他的肩头,与权策交道多了,他也颇为自责,同是做兄长的,权策能管教提携弟弟们,如今成列成行,各自出息,虽不同姓,胜似骨肉,他却是只顾着自己,先是分府,再是别居,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
“好生当差,莫要胡思乱想,晚间下值,记得去父亲院中请安”武延基并不善于说软和话,生硬地吩咐了一句。
“是”武延安微微错愕,很快应下,一时间表情有些纷乱。
通天宫规制浩大,远不是九洲池的瑶光殿所能相比,这等大宴,所有赴宴人等都可在殿内列座,权策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大多数席位已经坐满,但却少有人谈笑喧嚷,死气沉沉。
“相爷,各位贵人,这边请”光禄寺卿桓彦范迎上前来,小心引路。
他立身不谨,被东宫拿到了下属儿媳的罪名,送入了监牢,谋害太孙案发,东宫战略收缩,将他放了出来,权策却有意借此整肃,将他在本衙降级留用,连降三级,以示惩戒。
他也算得一人物,出狱便去那下属家中负荆请罪,在本衙降职,算是很严厉的惩罚,原本的下属,都变成了上官,桓彦范却能忍了下来,规行矩步,唾面自干,勤勤恳恳,颇展露了些干才,更难得的是,他从未通过旧主李璟和故交张柬之向权策求情。
前不久,顺顺当当官复原职。
席位安排有一定之规,却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处,以权策如今的身份,加上太平公主的亲贵,只要不僭越了李显的太子位,放在何处,都是能够说通的。
顺着桓彦范的指引,权策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席位,很是宽阔,独占两根巨柱之间的连片坐榻,都是他们的,位在皇太子李显梁王武三思相王李旦之下,定王武攸暨之上,排序为第四。
“此处是太平殿下府上坐席,我家席位何在?”高安公主心性烂漫,心直口快,翘首四下里张望。
“殿下误会了,此处是义阳太平千金高安四位公主府上的坐席,臣等奉旨安排,陛下首肯了的”桓彦范刻意多说了几句,安他们的心思。
“高安且快些入座,此地宽敞,正可给两个皮猴儿扑腾”千金公主却是晓得今时不同往日,拉扯着高安公主到坐榻上。
众人也随之入座。
李笳和云曦将王晓和权衡放了下来,王晓快满两岁,权衡也有九个月大,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拱着身子在软塌上爬行翻滚,时不时响亮脆笑,惹得大人们面上也是笑意盎然。
与通天宫中愁云惨淡的其他人等,对比卓然。
未几,相王李旦和梁王武三思先后来到,权策站起身,礼节性前去问候寒暄。
“右相,张侍郎秉公执法,本王并无疑义,王孝杰有罪无罪,依律判定便是,这拖延日久,恐不利于朝廷声誉”武三思趁这个机会,表达了他的意见。
这个姿态不可谓不低,等同于将王孝杰抛弃了,之所以着急定论,还是放不下右武侯卫大将军的肥缺,现在右武侯卫可是由李璟兼管的,再拖延下去,怕是人缺两失。
“殿下却是找错了人,依照陛下旨意,本相只负责监管案件最终结论,无权干预张侍郎办案过程”权策一推二五六,根本不接招。
武三思面色阴沉,缓缓点了点头。
“大郎,你那太子舅父眼下遭厄,局面摇摇欲坠,你做晚辈的,若时机得宜,可要多多援手”相王李旦言辞恳切,一脸的兄弟情深,“至于我这里,你却不必担忧,至不济,还能做个闲散亲王,只瞧着大郎与张侍郎共同统领朝政便是”
一番话半真半假,尽是挑拨算计,权策自也不会让他痛快,“殿下安心,太子殿下乃陛下所立,自有满天神佛庇佑,必能遇难呈祥,否极泰来”
李旦连连点头,看着有几分欢喜,眼底却阴霾密布。
通天宫外,传来鼓角声,皇太子李显携阖家眷属抵达,只少了安乐郡主李裹儿。
他依礼前往仙居殿,迎候武后,一同摆驾通天宫。
却为武后所拒,只得先行来此等候。
李显与韦氏在坐席上坐定,众人齐齐施礼。
“都请起身,今日佳节,不拘俗礼”李显摆手叫起,即便回音壁就在不远处,他的声音,仍显中气不足。
“永泰,且带着小娘子近前来,本宫可是想念外孙女得紧”韦氏招招手,让李仙蕙抱着遥遥到她跟前去。
李仙蕙微微惊愕,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武延基,又看了看权策,自权箩手中接过遥遥,缓步登上丹墀,跪坐在韦氏身旁。
她记得清楚,遥遥洗三之后,她曾携女入宫,拜见母亲和祖母,并未得到一丝一毫的关爱,眼下又做出慈爱外祖母的模样,令她颇感不适。
“乳名唤作遥遥?唔,好名字,与她姨母天水公主的迟迟异曲同工”韦氏将遥遥抱在怀中,百般怜爱,不经意地问道,“可是权策取的?”
李仙蕙察觉到不对,抿了抿嘴,摇摇头,不肯多言。
“永泰啊,东宫火山口,不易维持,裹儿也受了委屈,母亲毕竟女流,难以为继,你虽出嫁,仍须出些力”韦氏话锋一转,径直分派,“且替我带句话给权策,就说裹儿卧病,病情凶险,总在昏睡中呼唤大兄,请他务必入东宫一行”
“母亲,裹儿既是病痛难愈,女儿当先去探望才对”李仙蕙低眉垂目,却没有轻易应承。
韦氏面色一冷,反口道,“毕竟一母同胞,你何以如此诅咒裹儿?”
李仙蕙将遥遥抱回怀中,闭口不答。
“东宫要垮了,只不知你的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韦氏沉声低喝。
“母亲,若真是生死存亡,些许颜面,又算得什么?”李仙蕙按捺不住,顶了一句。
韦氏一愣,缓缓吐出一口气,摆摆手,“退下吧”
李仙蕙毫不迟疑,屈膝福礼,抱着遥遥便走下了丹墀。
那里很高,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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