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菲斯迟到了,申请许可后,悄悄推门,走进气氛凝重的战术会议室。
五个准将,围着巨大的战术会议桌,绷着脸不说话,被煤油灯投出纹丝不动的影子。两个少将一脸纠结地看着法里纳上将,上将却面无表情,和元帅同时盯着战术桌上的女装。
战术桌上除了一件庄重摊平的女装,别无他物。沙盘,兵棋,指示物,文件夹,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椅子上,给女装腾地方。于是军队最高指挥官们齐聚一堂,如临大敌地盯着一件女装,并且一言不发。
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格里菲斯走进黑云压城的死寂里,感觉有点窒息。他蹙眉刚想问:“你们干嘛”,就看见克劳德少将痛苦地看着女装摇头:
“不行,我无法接受这个。”
但是反驳声嗡嗡响起来:“我们必须试一下……”
“不试怎么知道?”
“没有别的选择了……”
准将们虽然将衔略低少将一筹,却因为年轻开明,思维发散,所以意见比较统一,纷纷要求尝试一下。
格里菲斯想,准将们的爱好越发奇怪了,年青一代妖娆浮躁,帝国怕是要完。
“都给我差不多严肃一点!”格里菲斯扶正军帽走到进退两难的克劳德少将身边,扭头驳斥下属:“谁叫你们试女装的?”
准将们都呆了。禁军指挥官是少将,他们不敢还嘴。
莱恩少将扯了一下格里菲斯,告诉他:“你别吱声,看那衣服。”
格里菲斯探头细看,才发现那条翠绿裙子上面沾满血污。并且浮华的蕾丝花饰已被剪开,柔软洁白的内衬也被拆出来,他凑过去对着光,就能看到内衬上写满了暗红的字迹:
“一等伯爵奉诏杀贼,奈斐迪南死而不灭,杀而复起,妖异如斯,诸公共睹。于是妖尸统摄王朝,国王沦为傀儡。今帝国主权垂危,故皇室不惜玉碎,歃血为诏,宣诸公举兵,奋起攻陷霍夫堡宫廷,杀妖尸,清君侧。若朝野终于清平,众卿皆列元勋。帝国皇帝艾莲娜?特蕾西娅泣血手诏。”
莱恩指着字迹,告诉格里菲斯:“那是皇帝密诏。连夜从宫廷送出来的。”
格里菲斯脸都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宫廷理应水泄不通,皇帝也该被软禁在内,怎么可能送出密诏来?”格里菲斯细思恐极。
“根据司衣女官的说法,皇帝的确被软禁,出入人等都被搜身,一张纸条都不能夹带出来。皇帝无可奈何,冒险把血诏缝进换洗衣物的夹层里,机缘巧合才交给司衣女官带出宫来。”法里纳上将一开口,立马吸引全部视线。苍老的龙骑兵大统领语气沉重,举棋不定:“若奉诏攻陷皇宫,帝国将陷入殊死内战。若视而不见,就会置皇帝和司衣女官于危急之境。送了条裙子出来,一定瞒不了两天,斐迪南和傀儡国王一旦发现端倪,皇帝和莉莉就危险了。”
卡尔元帅的脸突然苍白了一下,血色慢慢涌回脸颊,像赤潮吞没冰层。他被法里纳上将命中了心坎。
“此战危险,若不能一举换新天,帝国就会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局势一旦动荡不休,国家将永无再起之日。”克劳德少将年长稳重,他说出所有人的顾虑:“皇帝长大了,翅膀硬了,翻脸不认父亲,命令我们杀了斐迪南,软禁老国王。这场内战,双方皆是正统,两边都有重兵,只要打起来,列强掺一脚,帝国会被拦腰撕裂,扯成两边,再无统一之日,再无强大之时。”
卡尔元帅不为所动。他站起来,手按住战术桌,扫视5名准将,斩钉截铁地拍板:“七年前,我长了颗瘤子。医生给我开药,我说不用,我要开刀。开刀可能下不来手术台,但是我坚持开刀。为什么?就算吃药,瘤子还在我肚子里,它越长越大,它削弱我,它折磨我,最后它让我皮包骨头,死得毫无尊严!与其如此,我还不如一把将它拧下来,丢掉;因为老子只有熬过手术,才能运筹帷幄名垂青史,才能东征西讨所向无敌!我才能召开这场功盖千秋的会议,拯救我们的帝国!因为我开了刀,我才能站在这里飞扬跋扈;因为我开了刀,我才能把名字烙印在啼哭小孩的脑海里!”
曾经的陆军魔头,就算退居二线,他的演说都具有威慑人心的力量:“今天的帝国,就是七年前的我。你们是坐视它在沉疴中毫无尊严地衰败下去?还是要跟我一起,奋起一搏,拥立睿智的女皇,抓住起死回生的转机,去夺取更壮阔的胜利?”
5名准将纷纷交换视线。他们不敢吱声,因为都已经蠢蠢欲动,一开口就会走上不归路。
法里纳上将知道,他先声夺人的那一套分析,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元帅的决策。他冷静地接过话茬,在最关键的时刻,恰到好处地推波助澜:“软禁国王有什么要紧?这个国王被掉包了,现在的国王是假的。皇帝知道国王是替身,才翻脸写下逼宫诏。”
莱恩紧随其后,振振有词地游说:“是的。整个帝国知道这秘密的不超过6个人。如果不是千钧一发,就不会告诉你们。就算没有证据,这也是事实。你们都清楚,替换国王这种间谍活动,敌人不可能留下明显的证据。”
法里纳上将扭头盯着莱恩,突然发现,这场会议的结局,似乎冥冥中已有定论。
他自己和腓特烈达成了交易,要利用腓特烈来成立军国政府,所以法里纳自己就是一个推波助澜的人。
而卡尔元帅会被亲人的安危影响决策,加上有法里纳在扇风,这个一把年纪的野心家绝不会放过这个上位的机会。所以如果决议是奉诏造反,就会大概率通过。接下来就看表决了。
格里菲斯一定会服从他的意志,所以第一名少将投赞成票。
但是由于克劳德少将反对,事情就不好办。
可是这关头,莱恩少将突然游说5名准将,刻意掀起公愤,制造了群情激奋的大环境,而且三名少将有两名赞成,那么克劳德再反对都没用了。
于是从表决层到审核层,都被一双冥冥中的大手搞定了;这些人的立场就像钟表的指针,早就被人拨快了几秒。
难道莱恩和腓特烈私下有协定?很有可能。
由此推知,腓特烈事先预料到这次战术会议的召开。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被斐迪南砍残。他知道政变必定失败,他当炮灰不是为了杀斐迪南,他上演一出悲剧,是为了引出这场军事会议,是为了把军部高层都聚集在一间房子里——于是大家齐聚一堂,正好看见宫中送出来的血诏。
血诏抵达的时机如此巧合,顺理成章地把“紧急维稳”的议题扭转成了“奉旨逼宫”,虽然军官们都猝不及防,但是一切都发生得行云流水,像个天衣无缝的谎言,看上去真他妈顺理成章。
但是法里纳上将决不相信巧合。所以他怀疑,这封密诏,也是腓特烈想方设法怂恿出来的。腓特烈三番五次地接近女皇,就是为了潜移默化地指导她写出这封血诏,在精确的时机里,完美地送到军部,给腓特烈的颠覆计划缝上最后一针,令阴谋变得完整。
上将出神地想:人要活在世界上,就要卖自己能卖的东西。腓特烈鱼死网破地刺杀斐迪南,最后被妖魔化的斐迪南反杀,都只是一场倾情出演的戏码,他倒在血泊里,忌惮斐迪南的卡尔元帅才会动摇;他倒在血泊里,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皇帝才会下诏;只有炮灰倒在血泊里,法里纳这个受益人才会亲自上阵,不小心就上了炮灰的贼船。
一瞬间,观望中立的,犹豫不决的,围观看戏的,全都按照腓特烈的预测,走向了不同的历史轨道。
“卖笑不值钱,卖惨却能出天价。腓特烈善于卖惨,他就能空手套白狼。这条毒蛇!”法里纳上将在顿悟中想清楚前因后果以后,咬牙切齿地暗骂玩弄自己的腓特烈:“打响一场必败的战斗,只为惊醒少数人?真他妈会贴金!这小子操纵路人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年纪不大,但是骨子里比我还损!”
“第一日”里,腓特烈走进上将办公室时,遭到冷遇。
“第二日”晚,上将才意识到腓特烈是个值得恐惧的队友,更是个深不可测的敌人。因为上将亲眼目睹了腓特烈利用亲情、爱情、国情来操纵路人、推翻头顶大山的全过程。
曾经,他觉得腓特烈的赢面是零,压根就没有翻盘机会,因为腓特烈几乎没有基本盘。
现在,禁卫军突然叛变,龙骑兵同时倒戈,国防军围攻皇宫,滔滔合围的局面已经形成。这种平常人不可能办到的目标,腓特烈很轻易就达到了——他所做的,只不过让十个各怀鬼胎的三军将领站在一个房间里,仅此而已。
法里纳上将突然想起腓特烈的演说口才和煽动技巧。他突然觉得,一个颠覆世界的魔鬼所需要的全部力量,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连斐迪南这种庞然大物,都被腓特烈依靠煽动和蛊惑掀翻,那茫茫大陆上,哪里还存在能够匹敌的对手?
苍老的龙骑兵突然疲惫了十岁,他觉得自己亲手把一个天生的恶魔捧上了权力巅峰。
但是在元帅提醒他表决的时候,他依旧麻木地说:“我赞成。”
因为权力在向他招手;内心深处,谁没有恶魔。
元帅下达总结命令的时候,那声音宛如历史的绝响,虚幻得像来自天边:“8票赞成,1票反对。接下来分配作战任务,务必斩草除根,拥立皇帝执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