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北冥宫。
白墨身穿一袭道袍,由于在外走动时间长了18,袍摆上已经沾满了尘土。端坐在他对面的北冥真肃则冠服俨然,气度庄严。事实上,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后宫中,北冥真肃都是一副愤世嫉俗、略显野蛮的模样,偏偏白墨每次私下觐见时,他才会摆出一副皇家气度,让白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陛下,”白墨率先打破了此间的尴尬,“今虽天下太平,然烈日之下,亦有阴霾。臣近来已发现多股暗流,伺机而动,前些天的京城刺客案,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失误,这才浮出水面,然而水面上的这些阴影,不过只是暗流的极小一部分而已,这些影子般的暗流如不加制止,未来必酿大祸,还望陛下早日准备。”
北冥真肃抚须道:“那白卿家有何见解?”
“臣以为,切要之急,在于敌暗我明。敌暗我明,则难以针锋相制,反倒是朝廷如象之撼蚁,根本无处下口。所以,臣以为可以组建朝廷朝廷自己的‘暗’的势力,以制衡之。长远而言,则还是要以仁、理治政,经世济民,使贼如无根之萍,无所依托,如此釜底抽薪,才是长久之计。”
北冥真肃沉吟道:“白卿家。”
“臣在。”
“如今你列九卿之位,有些话不妨与你明说了。早在朕曾祖宣王时,各国之间常常互相派遣死士,袭杀对方的主君与大臣,这些死士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是荆车,燕国死士,另一个,就是如今的上柱国、大司马大将军萧衍,是我晋国死士。朕考圣王时,萧衍做大,王之死士,皆变为萧衍之死士。故朕登基以来,夜不敢闭目,昼不敢郊游,直至国雅派原宗主死于边,朕长子龙孙继国雅派宗主之位,才有好转。国雅派中的刀宗剑宗,其实只不过是外围组织,阴宗才是国雅派真正的核心。”
言讫,北冥真肃的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陛下,王之死士,王危方得救王,其私器也。国无死士,国危谁可救国?公器不存,国人之安危亦在此暗流中沦入险地。”
北冥真肃笑道:“如今天下刑名咸决于卿之一人。这种事,你看着办就行了,办好了别忘了跟朕打个招呼。只靠阴宗,朕依然睡不安稳,白卿家如果能打造出一股更强更好的死士班子,朕会重重的赏你的。”
“谢陛下。”
白墨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白墨打好的腹稿、备用的计划还有很多,这本来是计划中的第一步而已,没想到居然直接成了。这让白墨产生了一种略微有些荒诞的不真实感。
白墨垂头退下,待完全不见踪影之时,北冥真肃忽然冷笑了一声。
“郑师范。”
北冥真肃恻然道:“这孩子的底细,查清楚没有?”
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踩着小碎步,走到北冥真肃身前,跪伏于地,唯唯诺诺地道:“查清楚了。此人十岁左右入范阳国,为泰来居之杂役,主端茶递水之事。后因与泰来居掌柜薛氏发生口角,被逐出泰来居,薛氏之女提食相赠,二人由此相识,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当时这孩子多少岁?”
那老宦官神情有些怪异的笑道:“此皆白廷尉十岁所为。”
“有意思。你接着说。”
“诺。后凡杂役之事,白廷尉悉尝为之。至于十三岁时,忽然失踪,传曰:拜师于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那他跟萧衍还成师兄弟了。”
“可后来,又听说鬼谷先生并未收其为徒。前事皆范阳之地的民人所口述,真伪待论。”
“白卿家一直说他曾游学于天南海北,此事真邪伪邪?”
老宦官答复道:“应该是真的,有许多地方出现过自称白墨的游学者,当地居民见了画像之后,都说是他。但拜师鬼谷失败后、以及他到凤京之前,这一段时间的事情,比较确切的,奴婢只查出一件。”
“就是墨者的事?”
“然。故而奴婢断定,其人为墨家楔入朝廷的暗子。还请陛下小心防范。”
北冥真肃笑道:“他刚才也是在赌,赌他的口舌胜过朕的心智。赢了,毫无花费,输了,也无伤大雅,算盘打得真好。不过这孩子毕竟踏入朝堂还没几天,心智太嫩了。”
“那陛下何故要答应他的请求?”
“天下英杰,欲投朕者,朕容谁不得?郑师范,不该问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过问比较好。行了,朕累了,你也退下吧。”
“诺。”
那老宦官应诺而退。
北冥真肃扯下了头上的冕冠,一脸怔仲的喃喃自语:“离了你们,朕就是个聋子,瞎子。死士归萧衍,阴宗归太子,朕什么都没有。”
良久。
北冥真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有些太想当然了啊,朝廷的栋梁们。”
“朕有的是天下。朕就是朝廷。想玩弄朕的人,朕会好好奉还你们的。”
北冥真肃的言语中显露的是近乎刚愎自用的自信。
但如果他真的自信,又如何会用这样的语言来安慰自己?
惶恐被北冥真肃压制了,但北冥真肃自己也清楚,如果不能真的改变现在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已经近乎绝望的局面,他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惶恐折磨死。
北冥真肃牙关紧咬,口中蹦出了一个“郑”字,后面的话却自己咽下了肚子。他有些神经质的左右四顾,确定郑师范并不在附近,才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似忠者皆为不忠之人,朕这次就用一个似奸者,到底谁忠谁奸,你们自己斗去吧!”
……
白墨出宫后才猛然察觉方才那种语境中的危险。
“……刚才居然忘了说请款的事,算了,以后再说吧。”
白墨当然打算用自己的钱来打造这支新的死士队伍。
但这是不能明确的告诉皇帝的。
就算只让朝廷拨下一百贯钱的款项,也必须产生这支队伍是朝廷养活的错觉。
白墨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而是去了中尉署,这次的扫丐计划,只靠廷尉狱里的几个高手显然是办不成事的,也不需要出动这支力量。中尉署手下的金吾、千牛们才应该是这次扫丐行动的中坚。
时任中尉的王大石见白墨前来“指导工作”,立即让出了他在中尉署中的办公室。中尉这个官职不能说太大,但也不小,大概相当于另一个次元的“帝都公/安局局长”,而白墨的廷尉则相当于“公/检/法机关联合二把手”,御史大夫虽然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正职却是“纪/委/书/记”和“副总理”。所以白墨可以说是王大石的顶头上司。
他调动王大石手下的金吾、千牛们是无可厚非的,王大石本人又是白墨举荐,不会有丝毫怨言。
轰轰烈烈的京城大扫丐行动开始了。
按照从刘小山手中套来的情报,金吾们整装待发,然后直扑丐帮的总部——乞丐村。
这处位置十分隐蔽的乞丐村在短短三个时辰之内,就被金吾们循着情报所指的方位找到了,将近一千名金吾大批涌入乞丐村,可乞丐村内部的景象,却让金吾们一头雾水。
除了老弱病残外,没有任何一个情报中的大犯落网,甚至连刘小山记忆中的一些基层小头目都没有找到。
但也不是全无所获。
他们在几处宅邸中救出了大批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大部分晚上被关在地牢中,白天则被小头目驱赶着入城乞讨。女的大部分也一样,除了略有姿色的成了公用奴隶之外。
这些金吾们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常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和这样的罪恶比还是远远不够看的,顶多算作风有问题,而不是滔天大罪,更不意味着他们是毫无正义感的恶人。
所以见到这些基层乞丐的残相,金吾们也怒了。
“这丐帮简直不是个东西!”
“就是,居然连这种令人发指的恶行都做得出来,以前还觉得丐帮挺厉害来着。”
“老子真想活活宰了他们!”
指挥本次行动的中尉王大石适时鼓励道:“弟兄们,咱们干的是为民除害、为民请命的正义事业,如果最后可以圆满完成,我自掏腰包,分给每位兄弟一石黍米。现在,咱们先问问这些可怜的受难者,知不知道他们的‘小头目’都跑哪里去了。”
白墨本来是想把丐帮一网打尽的。
没想到居然会扑了个空,让白墨有些懊恼。没办法,现在确实应该先问问这些留守的基层乞丐,和那些小干部的家眷们,人都去哪了。
为了不耽误效率,这些受难者与罪人的家眷并没有被押解回凤京城中,而是就地审问。
王大石走到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中年乞丐身前,亲自发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乞丐的?”
他之所以选择这名乞丐,是因为他是基层乞丐中少数还有舌头、可以说话的人了。
那中年乞丐答道:“什么是乞丐呀?”
王大石不禁哑然。
疯了?
他又换了个问题:“你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
“记得记得,俺家在鲁国。不过俺七岁的时候爹娘就不要我了,幸好大长老救了俺,又给吃的又给穿的,对俺可好了。”
“你爹娘可曾亲口对你说过不要你了?”
“大长老说的,俺相信大长老。”
“你胳膊腿怎么回事?”
那中年乞丐沉默了一会,展颜笑道:“俺自己摔的。俺干事不利落,太不小心了。”
“怎么摔的?”
王大石发此一问后,那中年乞丐的神情忽然变得凄厉起来:“就是摔的!你乱问什么?!再问俺就告诉大长老去了!”
“行了别问了。”
王大石回头,略带疑惑的看着表情凝重的白墨。
白墨道:“问也没用,这家伙被洗脑了,不然丐帮那伙人也不会留着他的舌头。”
“洗脑?”
“……嗯,真正意义上的洗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王大石似乎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嘿嘿笑道:“请白大人教我。”
白墨悠悠道:“先把你关进一个黑屋子,腿脚弄残了。然后问你,这是谁弄的?如果你说是我,就狠狠的收拾你一顿,直到你不敢说是我为止。过几天找人来跟你交朋友,说是来救你的,然后他偷偷问你,你腿是谁打折的呀?你一说是我,你就完蛋了。这个托会马上报告给我,你会被打得更惨。直到你谁都不相信,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渐渐的开始认为,真的不是我打的,是你自己记错了,这个问题上的洗脑就完成了。你懂了没?”
王大石不寒而栗。
“这太恐怖了……”
“还有更恐怖的。打你一顿可以换成其他的方法,比如烙铁,比如电你……哦,就是雷劈,在我最古老的故乡,雷劈是最好的手段,甚至官府知道了都不能说他犯事儿了。大石兄弟,人间的恶魔多着呢,你现在是中尉,见识的肯定比你当金吾的时候广。以后大开眼界的机会很多,不用着急。”
王大石弱弱的道:“我才不想开这种眼界……”
“这是你的责任。嗯,也是我的,至少现在是。行了,乞丐问不出来什么,那些女人受到的虐待可能少些。询问的重点放在那些女人和丐帮头目的家眷身上就好了。对丐帮的家眷,适当的时候可以大刑伺候。”
“了解。”
“行了,我去看看风景。这种地方太容易致郁。”
白墨负手而行,走进了林子里。
可他还没走多久,一个富家翁模样的人带着一大批帮众正在往乞丐村走,帮众们一起抬着一个形容狼狈的老者,仿佛抬战利品一样满脸喜色,这些人正好与白墨正好碰了头。
白墨与那富家翁模样的人大眼对小眼。
“敢问……”那富家翁谨慎的道,“你是哪个长老手下的兄弟?我怎么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