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周围没有半点灯火,除了民夫和士兵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一点周围的地面,让队伍不至于走到官道外,就再无一点亮过星光的光源。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不算很平整的官道上前进,一路行来,一众民夫都被李略所慑服,对他的决定没有太多的怨言,也不敢有所怨言。
在出抚远寨时被监门官挡了一阵,辎重队的行进度比预计的要慢了快两个时辰。原本酉时前就该抵达威戎的,但现在已经近戌时,差不多晚上九点了,却还没有看到威戎城的影子。
入夜后,山谷间的寒风更加凛冽,不住往衣襟里灌去。躺在车上,身子转眼就会变得僵冷如冰,连伤员们都不得不下车走路,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唐靖边吸了吸鼻子,向着走在身边的爱马靠了靠。寒风吹得久了,身子都变得麻木,心底暗骂着监守抚远寨北门的监门官,却没气力骂出声来。不过他右手依然有力的握着战弓,谷内的羌族都有不稳的迹象,出了城寨后,他便握紧了长弓。
李略走在郭子仪的身后,山谷两侧的山峰,挡住了大半幅夜空,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条夜色。唐代的夜晚不比千年之后,在他出生地时代,即便无星无月的子夜,天空中依然泛着地面灯火映出的亮光。但此时,除了黯淡的火炬和寥落的星子,天地间再无一丝微光,那是最为纯粹的浓黑。
随着队列前行,身前的浓黯不断被火炬驱散,而身后却又被四周涌来的黑暗所掩盖。脚步和车轴的吱呀声,单调的回荡在谷地中,如影随形。就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只有偶尔随风传来的两声夜枭尖利的啸叫,让他们了解到还有其他生灵存在于身边。
从抚远到威戎,不过三四十里的道路,到底还要走多久?!
木然的低头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前路,李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前路一片黑沉,走了不知多久,却仍没有抵达威戎,他的心情也逐渐低沉下去。黑暗中,原本被压下去的情绪如同从河底的淤泥中翻出,搅得他的心绪一片浑浊。
然而此时巧合的是不止李略心绪一片浑浊---威戎主将韩猛,此时他正在为吐蕃军围困着,他在帅帐中十分焦急。
年近半百的韩猛须发已然斑白,浓重的双眉长长的压着眼皮。老将半眯起眼,眼角的鱼尾纹一如条条深邃的沟壑,黝黑的脸上尽是皱纹,仿佛是干涸很久的田地。昏黄的双眼中浮现出白天的遭遇战。
韩猛带着兵马巡逻,他回头顾望,身后旌旗招展,将士密集如蚁,人与旗帜似乎已将整片谷地给填满。但若是认真数来,人马数目其实也只有两千盯着东面的敌人,足足有上万的吐蕃军,有纵马持槊的骑兵,也有披甲挺刀的步军,人海绵延,吐蕃的马步军伍从谷地的一头连到另一头,将韩猛回威戎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他暗恨自己今次巡边时太过贪功,中了如此简单的计策,但平静如常地脸色看不出一点异样,只是紧抿的双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紧张。
威戎城建立在大通谷口处,南面就是六七十里长的大通谷谷地,而威戎北,出了谷口,是大通河上游谷地,因为处于浩岭之南,名为浩谷,是如今唐吐两国实际控制势力的分界线。
韩猛带队巡边,本意是找机会驱逐侵入浩谷中的千余名蕃军,但没想到那些贼人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敌人早埋伏起来,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当他带着两千兵马追追停停,弯弯绕绕,花了两日的时间跟着吐蕃军来到浩谷的一条支谷时,万名贼军便从埋伏的地方杀出来,拦住了两千唐军的归路。
现在韩猛和他的军队所在的位置,离威戎城大约有三十余里。这个距离看似并不算远,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开战,却是咫尺天涯一般。当年大非川之战,大帅薛仁贵带着麾下人马离鄯州边境最近的时候就只剩十里里,眼巴巴的望着鄯州边防军堡的影子,鏖战竟日却硬是没能突入城中去,最后三万多人在鄯州边境外全军覆没。
相距三十里地、退路上还有五倍的敌军;自己又是追着贼军连续跑了两天,打了一仗;最后被贼军埋伏,士气大损。摆在韩猛眼前的形势,也许跟当年薛仁贵所面对的局势一样危急,韩猛也因此捻着胡须,沉默不语。
“韩……韩公,怎么办?!”
“慌什么?不就是一万多蕃军吗?看你们吓得这德性?!”
韩猛不耐烦的冲着心惊胆颤的部将骂道。部将们的怯弱,反而让老而弥坚的韩猛摆脱了陷入贼人陷阱后的不安,意志重新坚定起来。如果除去贼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气大落不谈,其实困扰韩猛的也只不过是五倍于己的敌军罢了。
没错!就是‘只不过’!
韩猛是陇右宿将,征战二十多年,唐军在几次陇右会战他都全程参与,他知道由于地理条件的关系,陇右道沿边被分割成陇右节度、河西节度、西域都护三路,理所当然的,陇右道边防军也被分割成三个部分。从大唐布置在陇右的总兵力上看,的确是远远超过吐蕃但如果从单独一路来说,却是在吐蕃之下。
而且一路军队由于要分兵防守各处要隘,从不可能聚齐。可吐蕃却能随心所欲的调集举国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当年薛仁贵大败,都是兵力居于劣势的唐军,在陷入狡猾多诈的吐蕃的陷阱之后,被以逸待劳的吐蕃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击败。
如果在公平的情况下,以同样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论是野战还是城池攻防,唐军失败的战斗其实并不多。以少敌多,将吐蕃赶跑、剿杀的情况,也绝不少见。而现在,不过是两千对一万罢了。而且作为诱饵的一千蕃军,已经给韩猛他稳当当的吃到了肚子里,没能遂了吐蕃人前后夹击的美梦。
“还有得打!”韩猛很肯定的想着。如果能再拖一拖,临羌城和山对面伏牛寨的援军应该就到了,那时便是唐军前后夹击吐蕃了。
只是援军现在并没有到,吐蕃已经开始准备攻击,而初升的旭日正从吐蕃人的背后照来。位于西侧的唐军,便必须同时应付敌人和阳光的挑战。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丢了两样。韩猛想来想去,他也只能与吐蕃比拼一下人和了。
心中诸多的盘算,一个接一个腾起,继而便一个接一个被否去,到最后,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哥舒翰!”
“末将在!”
就在韩猛身侧十几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军官应声从马上跳下,灵活的动作并没有受到一身重铠的影响。他在韩猛马前单膝跪倒:“请将军吩咐!”
韩猛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着前方浩荡如渊海的敌阵,“你带本部兵马,去冲上一冲。”语气平淡得就像让哥舒翰去街上打壶酒,买个菜。
“冲?”哥舒翰疑惑的抬头。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刺,韩猛的眼神恢复了年轻时代的精悍,他厉声问道:“你敢……还是不敢?!”
只见这哥舒翰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这位年过四十的少壮将领身上铠甲和袍服还透着斑斑血渍,这是他之前带队歼灭敌军诱饵而染上的印迹。
哥舒翰听到韩猛的反问,霍然站立。牛眼剔起,面皮泛红,扶着腰间刀柄,怒声吼着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阵风的回身上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许长枪,在头顶用力一晃。枪刃破风的啸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将士的目光,他吼声如雷:“儿郎们!跟俺杀过去!”
哥舒翰指挥着六百骑兵旋风般冲出支谷,惊雷般的蹄声在谷中回荡。在哥舒翰的率领下,一头撞入聚集在浩谷中的吐蕃阵列。哥舒翰手持长枪,亮银枪尖闪动,直似梨花飞舞。人马过处,带起一条血浪。六百名骑兵紧随哥舒翰之后冲杀过去,如同轻舟破浪,逼得当面的敌军不住向后退开。
白色的吐蕃将旗就在眼前,哥舒翰吼声更烈,长枪吞吐,接连挑翻数名吐蕃勇士,率队冲散了数支吐蕃铁骑的阻挡,直冲大旗之下,誓要斩下领军敌将的首级。
眼见着哥舒翰即将直捣吐蕃的中军本阵,吐蕃阵中号角急促的响了几声,一阵呐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军横刺里杀出,硬是用血肉之躯堵在了唐军骑兵之前。
韩猛呼吸一促,猛地攥紧马缰:“不好!”
堵在唐军骑军之前的队伍,是吐蕃将每次战争中掳掠的汉人组织起来,编练而成的军团,每到遭逢强敌的时候,就会强要他们冲上去。赢了,后队跟着掩杀,败了,死得不过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