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临羌城之后，辎重车队顺着官道一路北行。两侧的山势渐渐高起，其实已算是祁连山的余脉。
山谷间的河流是大通河的上游，河道两侧，良田处处。大通河谷地的万顷良田都被这条河水滋润着。六七十里长的谷地出产丰茂，举目望去，满眼尽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后焚烧秸秆的深黑痕迹。
只是大通河毕竟是黄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后雨水稀少，水流清澈无比。但到了夏日雨季，据说一场暴雨过后，浑浊汹涌的滔滔洪水能将整个谷地都淹起，水退之后，到处是半人多高的巨石，连谷底都能被削下一层去。河边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许多路段，堤岸和河面的差距甚至高达近十丈，由此可见洪水冲刷的威力。
越过一处缓坡，官道低了下去，只高出河面两丈多。看着河水潺潺，清浅如同山涧溪流，李略心中一动，唤停了车队的行进，自己从官道下到河滩边。他蹲下身去，伸手试了一试。
“好冰！”李略搓了搓手
秋末的河水尚未上冻，但温度已经跟冰块没有两样。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骨髓，李略顿时觉得连半边身子都冻住了。他就着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脸，却怕弄坏肚子没敢喝下去。
李略身边，唐靖边满不在乎的跪在地上，用手掬着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乱蓬蓬的胡须都淅淅沥沥向下滴着水。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擦，动作豪放不羁。喝完水，他长舒一口气，突然仰天骂道：“怎么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啥时候到白水？”
李略拍了拍唐靖边的肩膀：“到时候军功有你挣的。”
“我的长刀已经饥渴难耐了。”唐靖边神色悻悻然，踩着松塌的土石几下跳上河岸。
李略跟在后面，借着唐靖边的力也上了堤岸，“攘外先安内，不解决宋江这个地头蛇，咱们在白水无法立足。否则我何苦把缴获的首级和兵器丢给杨宁？”他说得很坦白，朋友相处，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与朋友无话不谈的样子，“只要没了宋江，咱们在白水便能安安稳稳的。就算杨宁不懂，王公久在陇右必是懂的。”
“说的也是！凭主公的本事，宋江是找死。”唐靖边点头说着。
不过这时李略不知为何突然来回张望，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主公，怎么了？”
“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好像太安静了点！”
李略心中有些收紧，方才在路上走着还不觉得，但现在一停下来，就现现在传入耳中的，除了哗哗作响的河水，就只剩有一声没一声的寒号鸟鸣。
“嗯。”郭子仪也看出谷中不对劲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军中打混，对危险的直觉也是异乎寻常，“谷中的内附羌部怎么都不见了！”
威戎本是羌族零先羌的地盘，但因为躲避战火，零先羌十几年前举族内附降唐南迁，移去秦岭之中居住。留下的谷地被更加彪悍的烧党羌给占据。他们一直都是在唐吐两国间游走，即有亲附唐军与吐蕃厮杀的时候，也有跟着吐蕃人出谷南侵，在汉儿们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时候。
尽管烧党羌因为反复不定在陇西结怨甚多，但他们一旦势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装起孙子来，让大唐难以下定剿杀的决心。不过烧党羌这种墙头草的生活，到五年前威戎城落成后，便宣告结束。连接吐蕃的通道被封死，他们只能做起大唐的顺民。
鄯州的内附部落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他们虽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习惯，但一样开垦田地进行耕作。聚居在谷地中的烧党羌，据说拥有五千帐幕，按照汉家的计算方法，就是有五千户人家，是鄯州数百内附部落中排得上号的大族，轻而易举就能组织起一支大军。
总计五千帐落的羌人，被威戎城和临羌城南北包夹，不得不老老实实在谷中垦荒种植。但李略他们一路走来，却都看不到羌人的帐幕，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李略和众人对视一眼，去哪里不重要，临羌城里去避难的更多，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巅之上，从远到近一道道笔直而上的浓烟散入云霄，威戎城危急的消息终究还是遮瞒不住，沿着在大通河谷地中的烽火信道直传而来。
“如果威戎被破……不知那些贼寇会选哪一边？”郭子仪抬眼盯着散布在两侧山巅的道道狼烟。他并不认为烧党羌敢去围攻威戎，这些羌族若是有这种胆子，早就被灭了。他们就只敢趁吐蕃来袭时浑水摸鱼沾点便宜，绝没胆子正面与唐军对抗。现在可能是躲进河谷两侧的支谷深处，等待威戎那边分出个结果。
“这还用说吗？”李略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夷狄，如果不能将其教化，化夷为汉，他们对大唐在西北边陲的统治就是一颗颗毒瘤。每逢吐蕃入侵，跟着其助纣为虐的从来都不少。如果是强硬一点的边将驻守，还能拿几家作伐，杀鸡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一般的软弱文官主帅，就会任着夷狄在陇右嚣张跋扈。
李略突然跳上马，向着手下的民夫高声喊话：“最后一程了，大伙儿再加把劲，午时若赶到抚远寨，入夜前就能躺在威戎的卧铺里;四十多张嘴齐齐答应，咕噜噜的车轮节奏重新响起，比之前快了许多。辛苦了四天，中途还打了一仗，民夫们都在盼着结束的时候。
李略对着郭子仪笑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只能看韩军使的了。”
.........
“这就是抚远寨？”越过一条架在大通河支流上的短桥，李略望着出现在前方的寨堡，有些不相信眼睛。
郭子仪久在边疆，他知道，每一个第一次看到边寨的人，差不多都会有李略现在的反应，他笑道，“五百步寨，九百步城，抚远寨可是实打实的五百步。”
“南北只一步，东西二四九，加起来的确五百步，这样的规划也叫寨？！”
当然，李略是夸张了一点。寨子再如何也不会建成一条线的样子。不过抚远寨的确是南北窄，东西宽。整座寨子从南到北大约五六十步，而东西长度则是南北宽的三倍，近似于一个扁扁的长方形。寨墙从西侧山头延伸下来，一直拖到河滩旁，将官道正好拦住。
“这样的寨子可不好防守……”抚远寨东面、南面都是大通河支流，两条急流就在抚远寨东南角五十步外汇合，可做城壕之用，但吐蕃人如要攻来，却是只会从北面。
“主公你可说错了。”郭子仪笑着解释道：“抚远寨不能从外面看，进到里面就知道了。外面看着是一体，其实分作上下两寨。山上的一段是上寨，谷底的一段则是下寨。下寨是易破，但想攻下上寨可就难了——地势且不说，里面有好几口二十丈深的水井，听说足足费了半年才挖成，从不干涸，一点都不怕敌军断水。”
“原来如此！”李略点头受教。想想也是，打了多少年仗，修了几百上千的寨堡，唐军要还是会浪费人力物力去修一个无法防守的寨子，那就是笑话了。抚远寨修成如今的形制，自然有它的道理在，不是自己随意一眼就能评判的。
说着，一行人已到了寨子前，验过关防，又经过了远比临羌城细致十倍的检查，李略和车队终于被放进了寨中。
正如郭子仪所说，抚远寨是个被一分为二的寨子。两寨之间的隔断并不低于外围寨墙的高度和厚度。西侧的上寨随坡而上，东侧的下寨则地势平坦。下寨中，是营地和衙门，而上寨则安置了军库、粮囤，刁斗森严数倍于下寨。
此时的抚远寨人声沸腾，周长五百步的寨子，不知挤进了多少军民。连接南北门的主道上人头涌涌，李略的车队被挤得寸步难行。
“不知现在寨中有多少人？”李略再回头看看，大书了“許”字的红色将旗正高高飘在寨墙上，“临羌城的一千兵，不至于把抚远寨挤成这般模样。”
“还有靖边堡的人。鄯州参与走私的商队，有三分之一是去靖边堡做买卖。”郭子仪冷冷笑道：“主公，下面是继续往威戎去，还是留在抚远寨这里？”
李略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为何临羌许军使不带兵继续北进威戎？”
“抚远寨属于临羌城防区，许军使守在这里没有问题。但威戎是韩军使在管，不得军令，哪个敢任意越界？”
郭子仪出身武家，自出了娘胎就在军营里打混，对军中的情弊却是一切门清，他嘿嘿冷笑，道：“其实这也是借口，已是军情紧急，许军使带兵驰援甘谷，王公都不会说话，反而要奖赏。现在屯兵抚远寨，只是求个安稳，不多做，就不会犯错。许军使留在抚远，威戎失陷便与他无关，可只要他北出抚远寨，往威戎走上一步，就代表他已经出兵援救。一旦没能救下，便要一体受罚。”
他叹了一口气：“俺们武人升官难呐，拼了命才升得几级。但贬官却是容易，犯点事便是三五级的往下掉。不奉上命，哪个愿自投险地？”
“哪边都一样啊……”李略也感慨着，做得多，错得就多，不如老老实实等着上命。千年前，千年后，哪个时代的官僚都是一般德性。人性不变，人情亦不变……
“那我们怎么办？”郭子仪问道，“是继续去威戎，还是暂且留在抚远？”
李略沉阴起来。
不即时去威戎，先留在抚远寨等消息，借口都是现成的，而且最多一两天就能有个结果，这样也安全一点。去与不去的问题上，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准时抵达威戎顺利到达白水，的确要冒风险，可得到的回报一样丰厚。威戎城危，众将皆退缩，无一人敢援。但此时，自己带着三百余人押着军资顺道支援，这是再光彩不过的演出，同时还能得到一名实权将领韩猛的看重。
思绪停在这里，李略自嘲的笑了。都到了抚远寨，只差三十里，如何不拼到底？他猛抬头，望北方。渐渐西斜的阳光下，狼烟依旧滚滚。他再回头，数百道信任的目光正等待他的决断。
哈哈一笑，李略转身率先前行，“走！去威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