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过了一阵,杨贵妃便泡在了宽大的雕花木制浴盆里面,温暖的水冒着淡淡的白烟,水面上还撒了花瓣。浴具旁边,还放着一盏红得晶莹剔透的甜酒,用琉璃杯子装着。
旁边站着十几个低眉弯腰的宫女,其中一个比较亲近的小宫女,手保护得像削葱一样白嫩柔滑,正小心翼翼地揉捏杨贵妃的胳膊。
这下杨贵妃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很享受的样子。
过去并不久的烦心情绪,已经暂且被她抛诸脑后了……其实她本来就是乐观的人。若非真的处境太糟糕、诸如乱兵已经杀进家里了,多半时候她都很懂如何让自己愉快。
她手里拿起琉璃杯,半眯着眼,在舒舒服服的按捏中,渐渐就陶醉起来。
此时此刻,她不去想自己如何解决烦心事,反而又将梦境重新温习了一遍。不仅是梦境,还把有关于李略的印象都回忆了一次。
管天管地,谁管得着我想什么?!
杨贵妃已经在这方面释然了,人活着,就得放下,没必要老是责备自己做错了什么、欠了谁、有什么罪……
她这顿沐浴更衣真是耗时间,等更衣好了,天都大亮了。
又在一大帮人的侍候下吃过早膳、漱了口,正喝点清淡花茶时,宦官何台就时机恰当地进来了。这宦官不管有事没事,天天都要在贵妃跟前晃悠几趟。
果然正遇到杨贵妃有事想找他。杨贵妃很简单地说了句话:“昨天政事堂说的事,你见着高翁了,提议他向陛下推荐一个人吧。”
宦官何台在丹凤门内候到了高力士,上前去寒暄,说了几句废话,便轻轻提醒道:“备战河西那事儿,高翁何不站出来举荐一个人?”
高力士也用不经意的口气反问:“举荐谁?”
何台把拂尘甩到臂弯,腾出手抱拳道:“您是陛下的心腹,我这小辈岂敢胡言。当然是高翁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
二人片刻后就拜别,远远看去,就好像两个熟人偶然在皇城相遇,招呼应酬了几句而已。
高力士一时间被搞糊涂了。一开始以为宦官何台是替贵妃或某个勋贵讨个人情,正琢磨如果是给一个庸才走后门那可难办,西征河西非同小可,怎可为了人情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再说就算他想当儿戏也不行,政事堂那帮文人可不是好惹的,就算大伙儿都说行了,这等大事不得经过陛下点头?
但何台又说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
高力士一下子就糊涂了。既然是按照我的想法来,那何台没事说这一句干甚?
不过高力士虽六十多岁,可脑子还不迟钝,很快就明白了那句话的关键之处:不是举荐谁、而是谁来举荐……只有这么看,何台才有必要说刚才的两句话。
高力士心道:我来举荐个人...肯定是帝党的。按照我的看法,不是李承恩就是薛直,这两个人是陛下心腹,都持重顾大局。可薛直外放,只有李承...
想到这里,高力士就恍然大悟了,原来玄机在这里!
武将中,因为李承恩和薛直都是陛下心腹,也和自己走得最近,也最得他的赞赏;如果自己来荐人,几乎可以肯定会推荐这两个人....但是....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可能就是羽林军游击将军李略!
别人不知道,高力士因为和贵妃的人有些来往,他恰好关注了贵妃在宫廷外的一些小动作,比如把杨家在长安的别院赏给了一个武将:羽林军李略。这个武将,恰好也是薛直和李承恩在陛下面前推荐过的,有印象---之前的任命还是陛下让自己代笔的。
两边合在一起寻思,果然何台今天就是来走后门的!最想帮的人是李略。
只不过这个人情实在是安排得巧妙,人家都不说是谁,结果什么都布置好了……绝对是贵妃的意思,高力士不觉得何台有这份心思。
高力士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觉得简直是一份顺水推舟的人情,没什么为难的。
那何台回到宫中,又溜达到了贵妃的宫殿里。他和平时完全一样,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因为他一向就在贵妃跟前走动,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宦官早就投奔贵妃了,实在太正常。
贵妃在一处大殿里接见嫔妃、女官、宦官近侍,听后宫诸事的禀报。贵妃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大家却不敢心不在焉,都一本正经。
何台压根不管那帮人在说什么,旁若无人径直就走上台阶。他在榻前俯身下去,靠近杨贵妃的耳边悄悄说道:“奴家已经见过高翁了。又在丹凤门碰到了宦官曹忠,曹忠说在大慈恩寺旁边有个道观,道观观主玉桦和李略来往密切,看样子会成婚也说不定。玉桦疑为天策军都尉李太虚的师妹,但奴家觉得,或许不是?就算是李太虚也不认她了,不然怎会沦落至斯。”
他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尽捡要紧的说,一般还会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让贵妃省心。这宦官说话口齿清楚、不罗嗦,办起事来很利索,出主意也是头头是道;难怪深得杨贵妃的倚重。
杨贵妃一听到这里,便拂袖起身:“大家都散了,各司其责。”
恭送贵妃。”前前后后的众人,有的屈膝有的跪拜,纷纷行礼。
何台机灵地跟在皇后身边,在前呼后拥中进后面的一间偏殿。接着贵妃便屏退了所有的人。
她看了一眼何台,说道:“你太扎眼,还是叫曹忠去罢,得见那李略一面。”
“喏。”何台忙躬身道,“曹忠见了李略,该说点什么?请娘娘吩咐。”
于是杨贵妃招何台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老宦官领命而去,他一面派人去叫宦官曹忠,一面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漆封。等到曹忠过来,何台便下令他亲自送信。
书信的意思很简单、又很霸道,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准李略娶玉桦为正妻,而且不准他近一两年婚娶,直到杨贵妃觉得时机恰当的时候,自会安排。
没有任何印信,字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细看之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应该不会是杨贵妃的亲笔书信。
幸好李略记性好,上回贵妃赏宅子,派个宦官来指认地方,那个宦官长得白胖圆脸;这回送信的正是他。可以确定这封信是贵妃身边的人送来的……而且似乎那些宦官不敢、也没有必要伪造这等东西来糊弄一个禁军将领。
李略看上面的语气,完全就是上级或长辈的命令,长辈的感觉更多一些,因为连他家里的婚事都管。他初时心里莫名有点抵触感,但略微一想,就逆来顺受了。
自己在这唐朝毫无根基,毫无靠山,连父母亲戚都没得。至于李建成部将后裔那帮人不靠谱,现在还按兵不动。稀里糊涂的,被杨贵妃看中了。这也是巧合,以前那个“少年郎”拿性命种下的机缘。如果没有这一点很玄的机缘,现在是什么样子真不好说。
最可能会因功升个致果校尉一类的将校当当。接着慢慢熬军功资历,再熬十年经历无数次仗,看运气如何机遇如何、是不是每次都死不了,然后才有一定的机会做个什么中高级将领……如果这样混下去,还敢想什么以后不愿意跟安禄山之类豪情壮志?能不死就算好了。
因为在当时,就算他一箭射死罗崇道、立了一些功,没有张淳德、薛直在大帅、皇帝面前指名道姓表功,他就出不了名,更出不了头;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他射死的南诏大将,当时所在羽林军步营都完全崩溃了、上峰指挥使已死,无人证明无人请功。
张淳德为何要专门替自己说话,显然是看在贵妃的面子上,贵妃本来就很得禁军武将们的敬重……还有薛直对李略的赏识,或许也有别的一些原因:李略是羽林军高级武将张淳德、玄甲军薛直都认识的人。
李略已经想通了:能出人头地,全靠一个人,那就是杨贵妃。
现在贵妃来管自己,岂非好事?!
但叫他比较纳闷的,什么不管,管自己的婚事……莫非贵妃是想亲自给自己物色人选?如果这样也好,只求物色到的人选不要实在太丑就行,反正是联姻,李略也没打算挑挑拣拣。
他心里还有更多的疑惑,那“本尊”干的事就只是在危难之际没跑,去送死了,对于杨贵妃那样极度尊贵的人,需要记这么久的恩情、一次又一次地回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