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的上空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天色微明,五更正,隆隆的鼓声同时在长安城各坊里敲响,几乎所有官员的家中都乱作一团,今天将是大朝的日子,五品以上的职事官和三品以上的散官都必须到含元殿列朝,其他五品以下的小官吏也必须到各自衙门里侯着,以备随时传唤。
李略的家里四更时灯便亮了,戚绣早早便睡了觉,四更时便起床开始做早饭,准备李略上朝的官服。
刚刚摆上筷子,隆隆的鼓声便开始响起,她仿佛被火烧了一般,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心急火燎地直闯进李略的房内,一边使劲地摇着李略的肩膀,一边叫嚷,“起来了!起来了!别睡了,鼓已经响了。”
“恩!我知道了。”
李略迷迷糊糊坐起身,接过戚绣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把脸,头脑立刻变得清醒,“对了!今天是上大朝的日子,可不能误了。”
李略披上夹裳,随手拉开窗帘,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只见一轮圆月依然挂在天际,但清辉已减,周围的星星在疲惫地眨着眼睛,今天又将是个晴好的天气。
一阵晨风吹来,新鲜且带一丝凉意,李略急忙将窗子关上,回头看了看戚绣,见她在门口:“快来吃饭!”
吃完早饭,大街上已经是车马辚辚、官轿穿梭,每一辆马车或一顶轿子前总挑着一盏灯笼,上面印着各府的名称和官衔,在橘红色的灯光映照下,分外显眼,李略是自己骑马前往皇宫。
两刻钟的功夫,骑着马的李略已经穿过了光宅坊,这时他下马了汇入了浩浩荡荡的上朝队伍之中,五品以下的小官则走朱雀门进皇城各自去了署衙,而五品以上的官员则不进皇城,直接到皇城东面的丹凤门进大明宫,近千辆马车和官轿已聚集到此,星星点点的灯笼汇成一片橘红色的星海,蔚为壮观。
今天大朝,两旁的建福门与望仙门都同时开放,放百官步行入宫,一声钟鸣,百官沿两条高高的龙尾道鱼贯进入大殿,依品阶而列,大殿里庄严肃穆,朝会即将开始。
‘皇上驾到!’随着执事太监的一声高呼,头戴冲天冠,身着大裘冕的李隆基在数十名宫娥太监的簇拥下从侧殿步入,坐入龙座之中,大殿声一片寂静无声,偶尔传来一些老迈朝官的咳嗽声。
李隆基翻了翻御案上的奏折:“众爱卿可有事奏?”
然后就是一些政务上奏,杂七杂八的。
接着重头戏来了。
李林甫瞥了一眼王珙,下面该他出场。
王珙得令,捏了捏手中杜有邻的证词,长身而出,“陛下,臣要参太子!”
王珙是御史,弹劾官员正是他的职责所在,李隆基也不得不让他说话,“你要参太子何事?”
王珙朗声道:“臣受李相国之托调查杜有邻案,据他所招供,太子有谋逆的打算,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隐瞒,这是杜有邻的证词。”
说罢,王珙将奏本举上头顶,有执事太监过来接过,转交给了李隆基。
这时大殿里响起一片嗡嗡之声,王珙此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李林甫是铁了心要对付太子李亨。
李隆基翻了翻证词,果然如那杨钊告密一样,有步骤、有预谋,步步逼近,要不是自己预先得报,不定真的便遂了他们之意。
他扭头看了看李亨,将杜有邻的口供递给他,淡淡道:“此事皇儿怎么看?”
李亨心中震惊不已,此事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谋逆?,荒谬绝伦,却偏偏又是自己的丈人告发的,他又能说什么?李亨心里竟生出一种无能为力之感。
帝王之术的核心便在于权力平衡,自古如此,今天亦然,不仅要考虑上层贵族官僚的利益,也要解决底层百姓的民生,要平衡不同党派、不同利益集团、不同阶层的利益之争,但有一点是根本,那就是绝不许一派坐大,李隆基对杜有邻案的态度便是这样,他从高力士那里知道此案是冤案,但却想利用此案来敲敲李亨,便交给李林甫严办,但昨晚李林甫的结党密会,李隆基的心态此时开始有了些转变,难怪高力士要帮太子说话,两派的力量对比确实有些过于失衡了。
今天李林甫在杜有邻一案上的表现是有扩大的趋势,这却让李隆基心生了警惕,若真牵连过多,势必会引发太子官员大规模投靠李林甫,这又是李隆基不想看到的结果。
而现在,自己抓住这个机会要为杜有邻案平反,权衡再三,李隆基便也决定就势收手,不再追究下去,要了掉杜有邻一案。
他脸一沉,拉长了声音道:“传朕口喻,提杜有邻上殿!”
朝堂上形势急转直下,让李林甫一党面面相视,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所有的目光都不由向李林甫望去,李林甫的脑海里在迅速思索对策,一但杜有邻上朝堂,此案必翻,而他又怎么办?是迎战而上,拼个你死我活,还是急流勇退、壮士断腕。应该说现在杜有邻案他现在所陷不深,抽脚一走也并无什么损失,但这样一来太子党的士气必将大涨,对将来的布局会有极大的影响,这是个两难的决定,权衡利弊,李林甫决定暂不表态,观事态的发展来决定立场,他双眼微闭,眼缝里射出的淡光停留在他硕大的鼻子之上,仿佛老僧入定,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他的对头,坐在皇座下首的太子李亨却心情大好,眼睛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激动,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陀红,这两天他一直处于极度的颓丧之中,虽然皇上已经表态饶他一次,但他的支持者却不能幸免,必将遭到大清洗,届时将人人自危,说严重一点他的太子党还可能会分崩离析,李亨为了和杜有邻划清界线,昨晚已经将他的爱妃杜良娣送出东宫,在别宅安置,若事态严重,他将立刻休之。
约过了一刻钟,一辆马车从皇城方向飞驰而来,十几个太监上前接过一副软榻便奔上了龙尾道,一名太监先进殿禀报,“陛下,杜有邻已带到,在殿外等候。”
“带进殿来!”
殿外阳光刺眼,十几个黑影疾步进入大殿,他们将一副软榻放下后,便躬身退下,软榻躺的正是东宫善赞大夫、太子岳丈杜有邻,他已经临时换了一身新衣,束发的头绳在路上滑落,污秽不堪的头发散乱披在肩上,头肿得象南瓜,脸上的道道血痕已经溃烂,通身散发着恶臭,昨夜的逼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连头都抬不起来。
杜有邻身子动了动,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哪里,声音断续而悲凉,“陛下,恕老臣不能给你行礼了!”
虽然自古便有伴君如伴虎之说,相对而言,大唐君主对臣下的宽容远胜于明清,少有灭族、灭门之说,若无大错,往往能善其一生,对于开国功臣,大唐君主感恩戴德,建凌烟阁以缅怀,大唐也由此人才辈出,国家强盛到达了历史的顶点。
也正是这样,朝臣们也见少了血腥,杜有邻的悲惨情景立刻打破了朝堂的肃静,惹起一片议论声,尤其是太子党,仿佛从杜有邻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更是群情激愤,无数双怒目直刺李林甫。
李林甫还是保持他半闭眼的沉默,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知道李隆基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在大理寺中这种小伤比比皆是,为了他的口供,这已经是手下容情,至少他还神智清楚、至少他还说得出话来。
相距甚远,李隆基看不清杜有邻伤势的细节,但从他卧榻而来便知他伤得不轻,正如李林甫所料,李隆基也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办案打人自然难免,但杜有邻算起来这还是他的亲家翁,大明大白摆出来,却让他有点尴尬,他轻轻摆了摆手,命随朝御医前去调治。
检查伤势的张御医是宫中老臣,疗心之术更胜于疗伤,他手脚麻利地替杜有邻清理了伤势,回身禀报道:“回禀陛下,杜大夫只是皮外伤,未伤及内腑,可以问话。”
李隆基点了点头,对兵部尚书裴宽道:“裴爱卿,此事你来问话!”
裴宽身材魁伟,须发皆白,他是河东大族裴家的家主,曾任金吾卫大将军、太原尹,年届退仕现调回朝中为官,唐朝的门阀世家观念极强,中唐时李、崔、韦、裴号称当朝四大家族,李族是皇室,超然于上,不必多说,其余三大家族不仅子弟遍布朝野,其门生、故吏更是数不胜数,对朝廷决策影响力极强,且各个家族间互相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崔、韦、裴三族中,崔氏通过与李林甫的联姻最后渐渐偏向相国党,而韦氏则因韦坚的缘故,一直是太子党的坚定支持者,只有裴氏,一直紧跟李隆基,保持中立立场,所以李隆基命裴宽来问话,也是考虑他的不偏不倚。
裴宽领命,上前轻轻拍了拍杜有邻的肩膀,沉声问道:“杜大夫,据你所控,太子有谋逆之意,皇上命我问你,他是在何时何地对你所说,而你又有什么证据,若没有证据,那除你之外,又有何人能证明你的指证。”
杜有邻虽然被打惨,但神智确实还有七分清醒,他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也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只见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苦笑道:“他哪里给我说过什么谋逆之事,老夫是熬不过刑,只好在他们准备的纸上按了手印,那张纸写的是什么老夫也不知道。”
声音虽不大,但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上还是异常清晰,踞他十丈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王珙也听见了,他脸色微变,不安地向李林甫望去,此事若再追究下去,是谁逼供的,恐怕会牵扯出李林甫。
李林甫虽然没有听见杜有邻的话,但他脸色却丝毫不变,他相信吉温做事是决不会将自己牵扯进去,甚至杜有邻连是谁逼供的都不一定知道,坦率地说,从李隆基将那几个核心人物划掉后,这桩案子就便成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李林甫偷眼看了看李隆基,见他神色淡然,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疲意,在这一瞬间,他立刻掌握了李隆基心态的细微变化,此东宫案已经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这边,李亨也听见了杜有邻之词,惟恐裴宽还要继续问下去,便在一旁轻声提醒道:“想必是杜大夫在南诏听到了什么谣言,裴侍郎难道不认为是这样吗?”
裴宽抬头看了看李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地笑意,他也不继续问,长身而起,向李隆基禀报道:“启奏陛下,臣已经问清楚,太子谋逆纯属谣言,不足为信。”
这就是李隆基需要的结果,此事的真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宽得李亨的提醒,更是避重就轻地回答,皇上要的不过是太子无辜的证言,至于是谁想诬告李亨、谁是幕后主宰,这些虽是一层薄薄的纸,但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捅破,政治就是这样,就象皇帝的新衣,谁都知道他没有穿衣服,可是谁也不能说,大到国家,小到一个办公室,无不亦然。
李隆基见裴宽了解自己心思,回答得圆滑,心中暗暗点头,便淡淡道:“裴爱卿辛苦了,从现在起,杜有邻一案便交给你去审理,尽早结案!”
“臣领旨!”
裴宽躬身领旨,战战兢兢地接下了这颗烫手的山芋。
李隆基看了看李林甫,又征求他的意见道:“朕的安排,相国可有意见?”
李林甫立刻出列,躬身施礼道:“陛下圣明,臣远远不及!臣服从陛下的安排。”
李隆基点了点头,道:“我们君臣在此事上想法终于一致,朕很高兴!太子是朕的好皇儿。”
至此,东宫杜有邻案审结,为其婿柳绩衔恨诬告,并无谋反事实,李隆基当即批复,杜有邻在此案上无罪,但因治家无德,杖五十,降职为太子舍人,其婿柳绩诬告丈人,于大理寺内杖毙,家人流放岭南。另,金吾卫兵曹参军事杨钊揭发柳绩有功,升监察御史。
杜有邻一案风声水起,被李林甫一党抓住,欲大兴牢狱,清洗东宫官员,其间当事者的尔虞我诈,各种权谋手段无不用其极。
黄彪等太子党在长安掌握军权的官员全部被清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