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堡是一个大坞堡,城周五六里,堡中近四千来户,一万多人。堡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五丈,宽有三丈余,开了四个城门,角楼、拒马等防御性的设施样样齐全。堡外有河,河上有石桥。李略三人在桥头下了马,牵马过桥。
护堡河的水很深,碧波粼粼,走在桥上,水气扑面,令人顿觉凉冷。
因为他们来得早,所以这会儿桥上还没有多少行人。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可能来城中串亲戚的,走在他的前面,一手提了个竹篮,上边用布盖着,一手牵着个五六岁的垂髻孩童。
被清脆的马蹄声惊动,那孩子走两步便回一次头,吃着手指,好奇地打量李略三人和他们的坐骑。妇人扯紧了他的手,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李略,低头小声对他说了句什么,避到石桥的一侧。李略三人虽相貌俊秀,但牵马、带刀,最主要的裹着精良的明光铠,定非百姓,是个军吏,主动做出退让总是没错的。
李略本想等他们过桥后再过去,既然妇人让开了路,他也不是矫情的人,快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妇人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孩儿胆大,当马经过时,伸手想摸。那马虽是老马,也不是战马,却也自有骄傲,岂肯容小孩乱摸?打了个响鼻,吓得那孩子赶紧缩回了手。
李略歉意地说道:“马劣脾躁,吓住了你们,对不住。”
那妇人嗫嗫嚅嚅,不敢应声。道过歉,李略正欲走时,听得一人朗声笑道:“这不是阿略和阿靖么?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驻足回望,见一辆牛车缓缓地上了石桥。
车上跪坐一人,二十多岁,面白短须,却是唐家家主的嫡长子--唐无言。
李略、唐靖边放开缰绳,长揖行礼,说道:“略(靖)见过少君。”
唐无言将双手放在车前的横木上,站起身,扶轼回礼,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刚到。”
“倒是巧了!我今儿个看天气不错,所以出来转转,却遇见二位。”
说话间,牛车近至马前。石桥虽宽,奈何唐无言的牛车驾了两头牛,再加上车厢的宽度,还有一边儿那个妇人和孩童,显得有些拥挤。李略忙牵马前走,给他让出路来。
唐无言瞥了那妇人和孩童一眼,笑对李略说道:“君恂恂自下,温文敦厚。不以稚子年小而表歉意,名士风范,果然君子也。”
“孩童被我的坐骑所惊,错虽在马,我是它的主人,道歉自是应该。”
下了桥,车、马并行。唐无言坐回车上,问道:“君等归家后可有闲暇?能否出来?”
“少君有何吩咐?”
“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下吏,能有什么吩咐!我打算等会儿去找唐文诚。君等若有意,便一起去!文诚家中有一个婢女,唱得一口好曲,清澈好声,响遏行云,号称‘黄鹂脆’。三五知交,谈论名士,按曲饮酒,不亦快哉!”
“我回家后需得拜见族中长辈,怕是不能欣赏唐君家中婢女的歌声了。”
“噢?也是。离家多年,是该拜见。”
石桥再往前不是很远就是堡门。进了堡门,两人分道扬镳。
堡里街上的人远要比城外多,或裹帻巾、或露发髻,或襦绔布履、或褐衣佩刀。偶尔也有头戴高冠、褒衣博袖的儒生经过。人来人往,说不上喧噪,却也甚是热闹。
唐无言的那辆牛车,双牛驾辕,颇为拉风。目送它混入人流后,唐靖边带着李略和卫伯文带亦牵马归家。
三人说着闲话,径直向黑山谷方向走去。李略和唐靖边几岁起就在坞堡里厮混,对唐家堡地界的位置并不陌生。唐家堡外堡有十一个里坊,以前少年们大致分成几个帮派,靖边家在黑山谷位处唐家堡东北,属东北帮,而神机山位处西南,属西南帮。虽然算不上泾渭分明,却也注意保持距离,以免发生冲突。
在唐家集街面上厮混的少年,除了一些专业的混混和闲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傅籍前的未成年人。他们拉帮结派,划定势力范围圈子,更多是游戏,偶尔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却不是以此谋生。很多人一旦成年,傅了籍,授了田,忙于耕种,很快又要服役,没有时间玩耍,就会慢慢淡出这个圈子。
和后世的家教管制严格不同,巴蜀自古民风轻剽,对这些顽劣少年的行径,大部分人都抱以宽容甚至有些纵容的态度,反倒是那是循规蹈距的孩子很容易落得一个懦弱的印象,并不招人待见。
堡内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每天早晨,里监门都会扫一遍,很干净,刚洒过水,青润润的。巷子两边的屋宅粉墙朱瓦,“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
家家种的都有树,或桑或榆,也有果树,枝叶耸出墙外,远望如冠盖相连。每当起风的时候,枝叶飒飒,响声相连,就像是谁在吹口哨似的,从里头一直响到里尾。
李略凭借“记忆”道路熟悉,从大道下到小路,又从小路转上大道,转来转去,抄了近路,没多时,就到了里外--唐靖边家。
他们从里坊东门进来,一路上不断与人说话,又经过里中二门、三门,慢慢地穿过了半个里,到了自家院外。
唐靖边家的宅院不大,前后两进。院门没锁,他推开门,牵马步入。
虽然几年没回来,但院子里挺干净。前院东边是个堂宇,宽阔敞亮,用来会客的。西边是马厩、鸡埘。临着西边的墙开垦出了一小片的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的有小白菜、韭菜等物。小白菜离发芽还早,韭菜的长势很好,绿油油的,甚是喜人。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从后院出来,惊喜地说道:“呀,靖儿回来了!”
是唐靖边的母亲。
看到母亲出来迎接,唐靖边笑着答道:“是啊,儿回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指点李、卫二人将坐骑牵入马厩,见槽中空空如也,说道:“跑了几十里路,马儿也累了。阿母,弄些饲料喂喂它。”马身上的汗水未干,湿漉漉的,他抹了一把,随手在柱子上擦干,又道,“天凉,把马身上也擦一擦。明儿还得靠它走,不能叫病了!”
“明儿就回?”
“阿母见谅!我与略哥现在投了军了,也不自由。今晚在家过个夜,明儿一早就走。”
“在家好好的,儿啊!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规规矩矩应个科举也好。你说你非去投军做什么?”
唐母从院门后捧出饲料,铺陈入马槽中,喂马儿吃。马儿饿坏了,连吃带嚼,甚是快意,不时还甩甩尾巴,昂昂脑袋。见她顾不上,李略索性自去堂中寻了块破布,给马儿擦汗。
唐母一把夺过来,嗔怪道:“李君怎能干这样的粗活!家主要是知道了可得责罚我。”
李略调笑说道:“这样的粗活,我在家中可以不做,但在军中没有你,我一样要做的啊!”
“胡说!某家虽是个妇人,没甚见识,也知道军中自有马卒。洗马喂料、开闭打扫的粗活,怎么也轮不到李君去做!”
靖边家的马厩不大,刚好只能放下三匹马。
唐母将抹布夺走,一会儿照料马儿吃食,一会儿给马儿擦汗,身影转来转去,把马厩占了一大半。李略既争不过她,袖手在边,又无事可做,便说道:“我刚在巷里碰见了几个族人。几天没回来,回来一趟,不能不去拜见一下族中长辈。婶子,你且忙着,我去他们家中看看。”
“这才辰时刚过,你们肯定早上没吃饭就回来了,就算去拜见长辈,也不用匆匆忙忙。等我给你们做点饭,吃了再去!……,也不知道军中的饭食怎样,一群男子做饭,想来定是没有滋味,难以下咽。”唐母观察唐靖边的脸,心疼地说道,“看看你,脸都瘦了。还变黑了。”
“阿母言重了。”
李略和卫伯文哈哈大笑,却不肯等,往水井边用木桶取了些水出来,洗了洗脸,抹干净了,又将帻巾、衣服整理好,说道:“饭什么时候都能吃,拜见长辈却不能失礼,越早越好。……,婶子,你真别说,在军中这几年,我还真挺想你做的鸡头米。你先做着,等我回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