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炳文早就想抓吴襄和汤景,听说他们俩也算作证人,心中窃喜。
海瑞派朱辉找来汤景,史世用把吴襄从监牢押往公堂,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作为东瓯王之后,汤景在公堂无需下跪,看见吴襄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连连撇嘴,心中暗想,回去就把你的婚事搅黄了……
黄炳文走到吴襄的近前,厉声讲道:“怪不得庞尚鹏能写出忤逆之书,原来有你这样的狐朋狗友,你这大贪官家属,私下勾结妖道,串通海盗和倭寇,祸害江南沿海,还不从实招来?”
此刻的吴襄呼呼直喘,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黄炳文围着汤景转一圈,发出一声冷笑。
“据本官明察暗访,你从海盗窝里跑回来之后,依然和海盗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在你到家的当日,徐鲲突然遭人绑架,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明证。要不然,为何安排锦衣卫住在你家里?”
黄炳文表演完了,朝朱辉等人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把目光转向庞尚鹏。
于是,庞尚鹏征得海瑞的同意,把汤景、吴襄借钱一事,详细讲述一遍,却没提及吴莲在钱庄的存款。
海瑞问道:“汤大官人、吴公子,对庞掌柜的供词,你们有何异议?”
汤景表示完全属实。
海瑞把惊堂木一拍,接着问道:“吴襄,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襄在地上打个滚,这才坐起身,把披肩长发往身后一甩,闭上双目放声大笑………
黄炳文见状,狠狠踢他一脚。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吴襄显得疯疯癫癫,拉着长音背诵完毕,起身就要下堂。
黄炳文并没拦他,把嘴一撇,轻蔑地问道:“海大人,找这么一个疯子,如何作证?”
吴襄刚走到门口,就被衙役拦住了,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给拖进公堂。
杨公子见状,顿时勃然大怒,追过来嚷道:“不得对读书人无礼!”
黄炳文气得够呛,拉住杨公子问道:“你要干什么?”
“本公子听见有人说这位仁兄疯了,呵呵,能背诵唐寅、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又怎么可能是疯子?”
黄炳文手指着吴襄,高声讲道:“你不必装疯卖傻,作为待罪之身,正好可以趁机将功折罪,只要你如实招出这两本书的作者,本官在厂公面前替你求情,赦免你的罪过。”
这时,忽听海瑞问道:“吴襄,你先说说,那两本书叫什么名字?”
吴襄沉思片刻,手舞足蹈地答道:“一本叫《金瓶梅》,乃小生假托兰陵笑笑生之名所作;还有一本《西游记》,因感念沈老员外不忘旧情,见小生落魄至此,依然施恩于我,故此,取吴承恩为笔名,以示纪念。”
杨公子闻听惊奇万分,神色激动拉住吴襄,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本公子挑灯夜读,想破脑瓜,为那部奇书取名唤作《金瓶梅》,没料想竟然应合天意,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公子心有灵犀,莫非是文曲星下凡?”吴襄问罢放声大笑,仿佛找到人生的知己。
杨公子连忙作揖,微笑着答道:“吴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令人敬佩、敬佩!”
既然吴襄已经招认,海瑞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黄炳文显得怒不可赦,一巴掌扇在杨公子的脸上,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赖狗扶不上墙头去。”
杨公子的曾祖乃是大名鼎鼎的武宗、世宗两朝宰辅、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出身这样的世家,打心里看不起黄炳文;当然,来到南京,他也受够黄炳文的欺凌,刚挨这一巴掌,更让他无地自容,于是,他张牙舞爪般的扑向黄炳文,二人在公堂之上,像泼妇一样对抓起来……
海瑞立刻拍响惊堂,两厢衙役齐呼“肃静……”
黄炳文这才赶紧躲开杨公子,气哼哼地坐回案前。而杨公子却不依不饶,追过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阉人的龟儿子!我父拿五十万两银子,让我们合伙在金陵做生意,来到南京,你们花掉多少钱?账本让我看过吗?别以为本公子不知道你们的勾当,你这狗官赚钱的本事没有,却拿两本旷世奇书大做文章,妄图构陷庞尚鹏,吞并兴记钱庄。”
这等于已经揭穿这个阴谋,作为呈堂证词记录在案。
此刻,黄炳文非常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片刻,开始辩解。
“海大人明鉴,尽管下官没看过那两本书,但我敢肯定,能写出那样的文章,绝不是吴襄这个酒囊饭桶……”
汤景看罢这场笑话,现在该他出场了,按照朱辉教他的说法,解释两本书的来历。
这两本书确实是吴襄所作,当时,因担心海大人找他的麻烦,他把那座刚落成的府邸卖给自己,这两本书遗留在府里;前几天,落魄的吴公子前来索要,自己陪着去趟兴记钱庄,把书稿和抄本做抵押,借到两千两银子。
吴襄担心汤景包藏祸心,挪到他的身旁,低声讲道:“你死了那份心吧,昨天,沈老员外亲自带着爱女,来到大牢探望本公子,月瑛姑娘对小生痴情不改,愿意等俺一生一世。”
汤景根本不信山盟海誓那一套,冷笑着答道:“那你就慢慢等着吧。”
“两两戏沙汀,长疑画不成;锦机争织样,歌曲爱呼名;好育顾栖息,堪怜泛浅清;凫鸥皆尔类,惟羡独含情。呵呵,汤大官人你躲一边羡慕去吧。”
一场闹剧结束了,海瑞把证据摆在大家的面前,起身问道:“各位,请你们都看清楚了,黄掌刑官追查的,是不是这两部书?”
黄炳文命人把李账房押进来,问道:“这就是你举报的那两部书吗?到底是不是庞尚鹏所作?”
李账房吓得噤若寒蝉,哪还再敢啃声?
接着,海瑞让当事人庞尚鹏过来辨认,问道:“庞掌柜,这些书卷可是吴襄抵押给你的,又被杨公子借走了?”
庞尚鹏点头称是,于是,上元县令亲自把证人杨公子、吴襄和汤景等人叫到案前,让他们在呈堂供词上签字画押。
杨公子发现,书稿全被上元县令封存了,失望地讲道:“本公子还没来得及批阅删增,就被明珠暗投,实在是可惜啊、可惜!如果让本公子妙笔生花、再润色一番,定能像圣人先贤的文章那样成为经典,必将流芳千古。”
海瑞再次拍起惊堂木,问道:“吴襄,你还有何话要说?”
“毫无怨言,任凭海大人处置。”
话音刚落,杨公子拍着他的肩膀,动情地讲道:“哥们,好样的!要是海大人判你坐牢,我姓杨的陪你把牢底坐穿。”
海瑞高声讲道:“此案已经审理完毕,罪魁祸首吴襄,因还有其他案子在身,带回巡抚衙门继续羁押;诬告东家的李账房,交给上元县处置;其余人等当庭释放,退堂!”
杨公子瞥一眼黄炳文,幸灾乐祸的讲道:“害人如害己,害不了别人害自己,五十万两银子对于我算不得什么,却让本公子懂得什么叫狼心狗肺!海大人,让我陪吴公子一起坐牢吧。”
海瑞狠狠瞪他一眼,严肃地答道:“年纪轻轻、持才傲物,不是好事;不懂天理人伦,怎能能写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章!”
杨公子很不服气,气愤地讲道:“海大人,在本公子看来,这两本书算不得什么,若因此给吴公子判罪,那便是文字狱,落得后世骂名。”
“这两本书本官并没看过,但文以载道,是好是歹?世人自有评判,不要异想天开。”
杨公子不依不饶地问道:“世人评判?到底谁来评判?”
“礼部会派官员审核,到时候,请他们评判吧。”
闻听此言,黄炳文心中明白,为了鉴别那两个日本人的身份,礼部主客司的官员很快就该来了。
凭杨公子的家世和人脉,若为这两本书辩护,恐怕礼部官员也得让他三分,只见他给海瑞深施一礼,问道:“海大人,可否让小生到大人的官邸借住几日?”
海瑞不解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等待礼部官员,小生要好好和他们理论一番。”
作为清流领袖,海瑞对豪门权贵没有丝毫兴趣,对于这位杨公子的来历,只知道他世家出身,到南京开钱庄做生意,并不清楚他是何人之后?
黄炳文被气得七窍生烟,早已走出公堂,杨公子已打定主意,今后不会再搭理他,继续缠纠着海瑞喋喋不休……
海瑞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听杨公子背完这首词,海瑞转身嘿嘿一乐,讲道:“就算你把《三国演义》讲一遍,我也不会带你走。”
“海大人误会了!这首《临江仙》不是什么罗贯中所作,此乃小生的祖父、讳字杨慎的诗句,被后世说书人所引用,请海大人不要小瞧杨氏一门……”
这时,海瑞明白他是谁了,点头答道:“跟我来吧,不过,不许嘲笑本官。”
“多谢海大人!闲暇之余,我陪大人吟诗作赋,让我在江南多玩几天。”
天色大亮,上元县令派人把李账房打入监牢,巡抚衙门的差役给吴襄带上枷锁,把他押出公堂。
从不认输的黄炳文回到杨记钱庄,立刻把铁牛喊来,命令道:“你现在就化作游方道士,联络应天十府一州的豪绅、官吏,一起联名弹劾海瑞。”
铁牛颇显为难,谨慎地答道:“黄大人,恐怕不妥吧,李账房说,让朝天宫德高望重的真人出面,才有号召力,我这假道士就算了。”
“立刻去拜朝天宫清一真人为师,咱们这一次绝不再拖泥带水。今日起,当悟自本心,明心见性,魔挡杀魔,佛挡杀佛!”
闻听这般疯子式的狂言,铁牛感觉脊梁沟直冒冷汗,忽然想起母亲在栖霞寺的那番话。
你的八字不好,都是为娘的错,娘愿为你受苦受难,祈求佛祖宽恕儿的罪过……
看着傻愣愣的铁牛,黄炳文问道:“你还想干什么?”
“大人,朝天宫乃皇家道场,如果清一真人不认可,恐怕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你有何高见?”
于是,铁牛给他低声耳语一番,黄炳文听罢直点头。
“好,就这么办!你去准备吧,召集的人越多越好,明日我去朝天宫,我们只许成功、不能再失败!”
“多谢黄大人!”
铁牛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走了。
整整折腾一天一宿,自命不凡的黄炳文此刻毫无困意,来到窗前,仰望那升起的一轮红日,仿佛回到从前……
阳澄湖畔,一个白衣少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一身惊人的本领,只可惜作为佃户家的孩子,埋没在乡间永无出头之日……
父母给财主家当牛做马,含辛茹苦把少年养大,家中却经常断炊。
那年秋天,少年帮父母去财主家交租,财主不问青红皂白,把他们大骂一顿,派一群狗腿子,把家里的余粮全都拉走了……
少年忍无可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父母知道儿子闯下大祸,拿出仅有的一两银子,把他送到村外十里长亭。
“儿啊,赶紧逃命去吧。”
少年跪在父母的面前,哀求他们一起走,就听老母含泪讲道:“儿啊,爹娘跟着,只能拖累你,你要好好混出个样子来,等你将来当上大官,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少年只恨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尤其是相对富足的江南,想当个侠客也不容易,更别说到“梁山泊”入伙。
于是,少年打短工、当脚夫、干保镖,弱冠之年,成为一名镖师……
这段生涯让他大开眼界,只可惜常年漂泊在外,无人给他提亲,不过,翠花楼有个姑娘,对他情有独钟。
二人曾在秦淮河畔醉生梦死,欠下翠花楼不少银子,因无力替姑娘赎身,而遭人羞辱,那可怜的姑娘,最终被扔进秦淮河……
后生这才真正领悟到:只有当官,才不被人欺凌……
那年春天,后生押镖进京,拿出全部家当请老乡帮忙,当上一名锦衣卫力士,终于踏进官场……
后生尽职尽责、机敏过人,又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摩人心,从最底层干起,很快升任校尉、从校尉到小旗、又到总旗、百户、千户、镇抚使……
官职升得越高,后生愈加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
于是,他回到家乡,把那家财主满门抄斩;不惑之年,再次逮着机会,把翠花楼纳入囊中……
良知、信仰、行为底线,统统见鬼去吧!
圣贤书更是蒙人的鬼话!
只有权力、金钱、欲望,不、还有干爹黄锦,不过,他可没有那种欲望……
欲望、难道海瑞就没有?这个问题让黄炳文百思不得其解,对这位官场的异数,难道就没一点办法?
灿烂的阳光洒在窗前,他突然感觉到一丝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