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之寒,即使是夏季仍然彻骨幽凉,不少士兵蹲在河边洗一把脸因为河水蕴含的凉意畅快的呼出声,伙头则从上游清澈的河段舀水浇入铁锅,在河滩外侧起灶
火焰燃烧之下升起的渺渺炊烟,令人侧目。一处靠近上游的矮树丛里三三两两的坐着十几个人,有的托着剜出凹陷的木板不住地用筷子扒拉着上面的食物,有的则是互相交流,有的是坐在树墩或是站起来活动筋骨。
这些人身上都穿有便于行军的皮甲,腰挎长剑,眼神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供应变得很精神,是一些中高层武将。在这些人的中间,立着一座半人多高的铜器,下面正生着火,烤得底座发红。
铜器外侧的孔洞飘出香味,一名两鬓花白的武将用刚刚斩断的树枝在地底下扒了一会,让燃料更痛快的燃烧后,就直起腰伸展双臂,伸得很直,兴许是蹲得久了,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有个从外面走进来经过重重搜身的士兵,低声道:“邵统制。”
左军统制邵开侧过头,看这人面生,那边有人高声道:“这人是我账下斥候。”邵开听得声音是李伯的声音,李伯在左军主要负责打探消息,传递情报之类,身体素质够高,脑子也很够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想着,邵开擦了擦手,对那士兵道:“何事要找老夫?”
那人有些吞吞吐吐的,让人心里着急,邵开曾经脾气很差,曾有阵前斩己方将领的事迹。但现在既然被称为“水火二将”中的水将军,性格比起年轻时收敛了已不是一星半点了。所以他拍了拍这人的肩膀,笑容和蔼道:“不用着急,慢慢说。”
斥候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前面有人死了,您过来看看?”
这回不等邵开回话,那边的李伯已经站起来破口大骂:“死个把人也要请将军去看,你自己没长眼,还是军医苦力没了?这儿正忙着事,你乱搅和什么,给我滚蛋!”
正如李伯所说,死了个人对于长年东征西讨的邵开来说简直是稀松平常,其手下左军三万人,除去士兵一万二千,剩余的都是奴隶农夫以及扈从之类,用不客气的话来说,哪天不死人,才是稀奇古怪呢!不过搭眼看了看这斥候,面相方正,双目有神,绝不是痴愚之徒,既然敢顶着犯冒失之罪来这里,或许真的是有什么古怪之事。
想着,邵开一挥手:“算了,等大将军来大概都要晚上了,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东西南北,既然这孩子顶着大日头来都来了,高低也去看看。“
那具死尸躺在河滩潮湿的烂泥里,衣服、靴子、冠带都沾染了泥浆,露出在外的皮肤肿起老高,苍白苍白的。
这里是上游区,但放在整个易水的长度来看,已经属于水流量极少的末端了。走了大概是很远的一段路,众人发现这截水从一个岩洞里冒出来。
斥候说这具尸体就是在岩洞旁发现的。
李伯抱着胸,语气严肃的道:“这尸体你是否挪动过?”
斥候摇头道:“没有。”
邵开走近尸体,发现这大概是一个负笈游学的书生,只是脸上和身上脂肪多的地方都好像被挖走了,整个尸体看上去颇为恐怖。邵开揉了揉下巴,看了看书生身下的烂泥,沉吟不语。
这时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看着这具尸体的惨状,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李伯向前一步,向邵开拱手道:“统制,这尸体之前应当是泡在水里,后来被水冲到岸边了。”
邵开点了点头:“看样子,有些奇怪。”说完,他就转身离开河滩,坐在河岸上看着大好的天光却晒着这个可怖的尸体,一时间竟然有些惋惜,那名斥候与扈从一同跟来,也都站立在邵开四周,戒备的看着四方,为老将护卫。
邵开看着李伯等人在烂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忽然想到自己在辽地东征西讨之时弃马蹚雪的时候了。那时候,天冷的要命,自己还被狄人追杀,要不是
想着,他低垂的视线忽然看到本该负责护卫自己的几双脚忽然向自己靠近,一股毛骨悚然的情绪猛然升起,他突然猛地站起来弯着腰,直直的扑向一个护卫的胸口。
那护卫显然也没预料到这个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人竟然还能爆发出这么大力,整个人措不防之下。“登登登”向大踏步后退了几步,最终还是没顶住老人的力气,向后栽倒过去,老将一抄手,就从他的内口袋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猛地在护卫目光之外陡然一刺!
“嗙”的一声,身躯倒地,护卫的腹部还隐现一片殷红。所以那个侍卫整个人在落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
邵开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去,发现跟着来的那些高层已都被李伯杀的干干净净,横七竖八的倒在河滩的烂泥里,与那具尸体仿佛成为了同一起跑线的对手。
他只觉得自己老朽的肺部越发的干瘪,收缩,让他连呼出一口气都难如登天。
邵开脸色发红,冷冷的看着李伯,咬牙道:“你很好!”杀了邵开几十年来一手培养的手下,李伯脸上却没什么兴奋之色,只是向邵开身后使着眼色。
在邵开身后,自然是那几名“护卫”,此事那名斥候也终于拔出刀来,大声的说着异族语言:“葛陆嘟,加欺哈儿绷其!”
李伯舔了舔手中沾满鲜血的快刀,目光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这人在说,他会你这个老匹夫剥皮晒干用来装你的头颅。”
邵开看到那斥候眼里终于无法压抑,而爆发出来的仇恨,面露疑惑,捏着下巴上的胡渣:“这是胡人?”
胡人一般瞳大头凸,大多长相差不多,很难分辨。而眼前这几位,却都是脸框方正,眼睛又细又窄,比起胡人还好分辨一些。
这些人拔刀向前,李伯胸有成竹的冷声道:“都走了这么远,你必死无疑。”他看了看面露微笑的老者,呵呵笑了笑道:“你不用装的面不改色,现在对你已是压倒性不利,你恐怕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交出虎符如何?”
三军有三块兵符,上面刻印有虎山形状纹路,所以成为虎符。只有出示虎符,才能号令一军,可以说此物权利极大。
每块虎符分有子母,军内每部曲都有一块子符,而母符,则只有三军统制才能拥有。作为统制之一的邵开,当然是有着这么一快母符。
邵开摇头道:“要虎符做什么?没有我亲临,恐怕很难指挥我的部下吧。”
李伯摇头,指了指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的意思很明显:你自己的部下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这时那个说异族话的斥候忽然不耐烦的嘟囔一句,拎着刀就冲向邵开,李伯看着邵开双手抱胸,一脸淡然的样子,耳朵陡然动了动。
李伯急忙俯下身子用耳朵贴着地面,听到密如敲鼓的马蹄声,顿时脸色巨变,转头看去,只看到从目极眺望远处,一排黑点正慢慢的汇聚。
那竟是二十多名装备优良手握长枪的骑兵!
这些骑兵所骑之马皆是塞外良马,速度冲刺敏捷皆为上乘,就看到这二十几骑从目极老远的黑点逐渐变大,接着火一般从易水下游窜上来,在马上拉弓引箭矢,肘臂弯曲之内压缩之下所在弓弦上传出的嘎吱嘎吱声音连空气都隐隐震动起来。
只来得及说了一声“不好”,李伯在用长刀咯开几只箭簇,一个躲闪不及,就被一根箭簇从下至上,从后颈齐根没入,嘴里则伸出了老长一截箭杆。
李伯一死,几名“护卫”显然都有有些慌乱,最终也都是被这些骑兵抓了起来。
邵开看了看河滩上的死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你们啊”他鼻子一酸,竟险些老泪纵横,最终他还是抿了抿嘴,把一切的情绪隐藏在其脸上刻画着岁月的皱纹里。
一骑从马上下来,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汉子,看到邵开无恙,便向邵开拱手道:“老爷,蓟都来信,说是少夫人又产下一子,请您回去取名呢!”本来颇为伤感的邵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被这个喜讯冲散大半,一时间脸色涨红,喜形容于色:“噫,老夫这把年纪又能抱孙子啦!”
说着,他揉了揉下巴,忽然问道:“大孙子呢?存庸在哪?”
中年汉子道:“已随马将军来此。”
“马敬来了?”邵开直呼其名,态度有些恶劣,那精瘦汉子也是见怪不怪,继续道:“才到不久,让我等来接您,没想到”他看着地上那些死尸以及被射成刺猬的李伯,脸上露出后怕的表情,若是老爷死了,那他这个邵氏家奴也大概率会一起埋入地下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