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个巡夜铺长,还真把自家当人物了!”
船首甲板上,一青布短衣,头扎青巾的粗汉握拳挥动臂膀:“三哥,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不然咱弟兄还怎么吃这口饭?甭说远近各路弟兄,就衙门里各科房的主事人也不会拿正眼看咱。”
“这事儿自不能这么算了,这姓周的小子来的虎猛,不是轻易拿捏的。”
魏三背倚护栏,双臂展开搭在护栏上,仿佛一头展开翅膀的蝙蝠,语腔低沉:“跟船里那帮爷爷比起来,你我兄弟这些委屈算个屁!要收拾姓周的,怎么也轮不到你我兄弟把握方寸,顶多也就跑个腿,卸掉这小子一条股拐。”
河西铺,通铺长屋里,刘秉实、曹开泰连连叹息,田继业则原地踱步转圈圈,各是焦虑。
堂屋里,许世平翻阅着小册,面无笑意:“一个江南的四才子之首,又不是士林四大宗师,值得这样倾力交结?”
他面前周朝秀垂首不语,今天夜里见了的那帮人里,他只认出个李家三少爷,这个与他签宅院典卖文契的李家庶子仿佛一个仆僮、跟班、长随一样立在他父兄身后。
再其他人的,要么身份与李家三少爷相等、不差多少,或者干脆就高一级,或高两级。
这是一帮掌握张家湾各处人物命脉的大人物,真正的人上人,平日里也不抛头露面,不想竟然聚在一起与徐祯卿吃酒、议事。
这商议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是几十亩地、几个铺面承租、转借,或谁家嫁女、娶妻之类的小事。
而自己,以一个无中生有的借口强行登记,录下这拨人的信息,无异于抱着一堆干草在火堆边跳舞。
担忧遭受报复、打击?
心思转动,扪心自问还真没有一丝的畏惧、后悔,有的反而只是期待,期待这件事情会怎么收尾,期待北司真正的力量。
李纯文、许世平描述的北司究竟有多么的强大,自己还未真正体验、仰望过。
冒着巨大的风险,来看一眼自己的前程道路的终点风光,到底值不值?
说不清楚,周朝秀却想到了一句话,大概能解释的清楚。
见他始终不语,许世平亲自誊抄一份名录后,用漆印封口后递发出去,询问周朝秀:“见识了今晚这等大阵仗,可有悔意?”
“回许掌事,职下并不后悔。”
“我可不信,这种事若是搁到咱身上,能板着脸把事情做完,可心肝儿就得始终颤个不停。”
许世平上下打量周朝秀,继续和声说着:“这事儿也没啥好怕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咱又不是惹的私仇,上面自会担待着。不过这事儿涉及范围广泛,你也需要做些准备。例如,咱这些巡夜军全员撤换后,你就得搬往京城,以避风头。”
他端起茶杯小饮一口,脸色不快:“今夜,你得罪不仅有过江强龙,还有一众地头蛇。你这事儿办的也漂亮,尤其是这个叫顾欣怡的女子,此前只知这人,却不知姓名、来路。不是各处办事不得力,而是无人敢这么得罪徐祯卿。”
“二甲进士不足为虑,大理寺左副寺亦然如此,可他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极有可能成为今后士林文坛一代领袖人物,再不济也是一方泰斗,朝野大儒。”
“各处人物是在北司效力不假,也拿着丰厚灵俸,可一个个也是拖家带口的。除了你这样的光棍,没几个人敢为司里的事儿把自家宗族姻亲搭进去。”
许世平感慨着,周朝秀却笑了,许世平当是他掩饰尴尬:“别不乐意,就你这类光棍敢打敢拼不爱惜自家性命前程,也没旁的顾虑。你这种人就像个锥子,用得好能有奇效,用不好就得戳伤自己。”
“就说咱这些承蒙天幸转了灵职的,其实一个比一个胆小怕事,生怕好日子没过够就横死荒野。这几年来,如你、刘世坚这样的狠人,还真没见过几个。”
周朝秀听着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如许世平说的这样,是个狠厉的人物?
没有答案,有的只是疑惑,自己只是在做自己想做,认为该做的事情,真的是仅此而已,没有考虑太多的事情。不是自己不想去顾虑、衡量,而是真的没必要去顾虑。
费尽心机重重顾虑、衡量得失后作出选择,对自己命运的改变并没有多大效果,只是冒的风险会小一些,会更安全一些。
可如今走上这条路,有风险就是有风险,没有大小的说法,因为大小风险都会带来死亡,所以大风险、小风险其实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有舍有得,正因如此才要冒大风险,得大收获,唯有大收获,才能让自己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可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是什么?温饱之余,就剩下骄奢淫逸了,这难道就是自己的追求?
暂时想不明白,可表现自己,积蓄功勋谋求上司的赏识,另一面积蓄产业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什么都有可能出错,可权越大,钱越多,总是不会错的。
他心中思索着,许世平仿佛教授晚辈一样,询问:“你以为这徐祯卿与张家湾豪绅相聚,所为何事?”
周朝秀收敛神色,推测道:“应该是拜师,徐祯卿是当世才子,名传天下。能拜入他门下,自然前程无忧。”
“是呀,是拜师,却不是寻常的拜师。”
许世平又饮一口茶,语气渐低:“我预测这徐祯卿当在第三转或第四转,已不差许多当世名士、大儒。家中后辈若有此人指点,自然在灵职转迁一事上会有大裨益。这人只有二十八岁却能灵职三转、四转,除非天纵奇才,必然有什么真知灼见,手里握着终南捷径。”
“对豪绅之家来说,财物、名望不过是柴米油盐,而这类灵职转迁捷径机密,才是难以衡量的财富。”
看着恍然的周朝秀,许世平露出丝丝冷酷微笑:“他们想要,咱北司上下也想要。就连本官也想要,难道你不想知道这捷径机密?”
周朝秀自然是点头,不做掩饰讪笑点头:“就为灵俸,职下就想要。”
“没出息,以后你就知道灵职高了后的种种好处、妙处。”
许世平摇着头,头后仰枕在椅背上,望着黑漆漆屋顶,语气幽幽:“假经千卷,比不得真经一句。灵职转迁,你我这样家中无底蕴的野路子出身就像个瞎子,一步步走的艰难、凶险,说不好就会被人算计,一步踏出难以回转。”
周朝秀不做回答,许世平却又问:“再问你一遍,这类事再让你做一回,还敢不敢做?”
“回许掌事,职下敢做。”
周朝秀不做犹豫回答,见许世平对他扬扬下巴示意,会意后,解释说:“不怕许掌事笑话,职下自从与刘世坚比武后,臂膀重伤难以动弹,难免消沉。虽有灵俸,亦有许掌事关照,可总是觉得前程黯淡。这才戾气积聚行为乖张,如此自不怕他一个新科进士,也不怕张家湾豪商大户。”
“前程黯淡?呵呵,你还没经历过真正黯淡。当年老李得转灵职,不想是个奇怪的狱卒,为蓄满灵性硬是在诏狱大牢里混了三年多,险些在诏狱里头死了、疯了。而我是个木匠,不得已只能转去武功中卫跟着匠户出工做活,整日就在锯末、水漆中吃睡,其中幸苦只有自家清楚。”
见许世平说起过去的事情,周朝秀不由心中发紧,这人状态不正常,可能会把自己引入另一个未知的凶险中,又不好出言打断或离去,只能静静垂头听着。
就见许世平又饮一口茶,双手环抱,神态懒散:“我与老李是二十岁时入的北司,操训约一年时间才把血气养好,比起你十七岁接受灵职来说,我与他则迟了四五年。司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种说法,三十岁前无法蓄满第二转所需的灵性,这人就废了,一辈子就无法二转。”
“这种人物,只能在诏狱里做事,跟诏狱里关着的罪犯没什么区别。诏狱里头什么样的人物都有,癫狂之人难以尽数,多口出妖惑之言,稍有不慎就会受其蛊惑。”
许世平似笑非笑打量周朝秀:“你今日表现出来的干练,必然受上司青睐。你出身干净、明确,十七岁的一转,今后前程远大,上头自会珍惜你,给你机会。可你更要珍惜你自己,今后受上司差遣追查徐祯卿一事时,还望你谨慎自爱,不要因徐祯卿几句话而冒险。”
周朝秀隐约明白过来,站直身子俯首:“许掌事大可放心,职下不敢遗忘许掌事提携之恩。今后若从徐祯卿处查得妖惑之言,就该向许掌事请教、询问。”
“唉……别把话说的这么好听,其实是我在求你,是我在欠你人情。这事得掰扯明白,我与你兄是朋友,自不会欺负你。”
许世平说着却低下头看桌上茶杯:“为查清这事儿,你已捅了马蜂窝,预估着这帮地头蛇摸清状况开始报复时,咱这些人就得卷起铺盖回京里。司里会对我另有任用,可我是真想知道徐祯卿的秘密捷径。”
他眼皮上翻,目光炯炯落在周朝秀脸上:“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咱和老李会记下这人情。若是没机会摸不到这条鱼,那就算了,无需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