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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点心盒

    二十五日清晨,钟鼓渐稀时,河西铺。

    周朝秀难得睡了一个整宿的觉,和落水以来的每个夜晚,或睡觉时一样,他已经不会做梦了。眼睛闭上就睡,眼睛睁开就醒的生活,少了各种好的、坏的梦点缀,总显得有些单调。

    他睡醒时,见陈可昌在翻阅文书,担心陈可昌手里拿着的是驴子的过户文契,不好意思发问,也不好意思打招呼。

    不曾想,陈可昌先打招呼,一边将手里的十几页公文重新排序,一边儿又侧目看周朝秀,眼珠子来回转着,一心二用:“兄弟,还记得许掌事命咱河西铺查的右五巷子飞石一案?”

    “来回就命我们查这一桩事,怎么能不记得?”

    周朝秀坐到陈可昌身边,陈可昌将整理好的公文递给周朝秀,自己起身去把门口炭炉上烧着的沸水提来,给彼此倒茶:“弟兄们这几日走访、观察,虽没找着那个投石的人,可也发现了线索。朝民居投掷砖石的动机可以确定,并非是有意伤人或恐吓,而是因为一片木林。”

    见陈可昌用的是随身携带小茶桶里的茶,周朝秀不由多看了几眼,铺里的公用茶、枣是从上面统一采买,由库里拨下来的,茶是不知道放了几年的老茶,往往都成了茶末子,泡茶的枣也都是生虫,被虫吃的满是孔洞。

    果然茶汤新绿,色泽都是润润的,不像老茶碎末茶汤那样是暗褐色的。

    周朝秀迅速翻动公文,心中惊讶,这是鹿继善领着三个组分别调查的结果,三份公文字迹周正,反正他看不出有多好,只知道绝对比自己强很多。

    按着鹿继善等人汇合信息的推断,认为有人故意用石子去打右五巷一片木林里的鸦巢,才导致飞石在右五巷一带落下,有砸坏屋瓦的,也有把居民惊吓的,好在没出现受伤的倒霉人。

    周朝秀对这个案子并不上心,其他河西铺的巡夜军则十分关注这个案子,这是他们第一次调查并执法,抓出真凶还右五巷邻里一个公道、安宁?假的,一个个在意的只是自己办案过程里自己表现如何,在意的是首次执法办案过程里的享受。

    这不是简单的查案,虽是小案子,可许世平把裁决、执法权也给了他们,这让他们充满了干劲儿。甚至有的人准备把小案子办成大案子,好让自己风光、显脸。

    陈可昌又取来一盒点心,却见周朝秀对查案不感兴趣,将公文放回陈可昌的位置前,却在专心吹茶,就说:“兄弟,正午从营里出来,咱一起去右五巷看看。去营里时带一身便服,总不能穿着巡夜军的号服去右五巷,打草惊蛇的事情不能干。”

    周朝秀诧异:“稍后要跟那头牛比武,运气不好就得靠人抬回家,哪能陪陈大哥去查案?”

    “我说兄弟你能全身而退,你就能全身而退,你得相信你陈大哥。你这声陈大哥,也不是白叫的。”

    陈可昌将一枚酥皮红绿丝点心递给周朝秀,自己也拿一枚吃一口,嘿嘿说着:“河东铺的人也不全跟他姓刘的一条心,再说大家伙共事才多久?腰牌一换就能换个铺,也没点出个总旗、小旗,也没规定谁管谁,谁又被谁管,你说大家一样没官职,谁怕谁?”

    周朝秀拿着点心却舍不得吃,他能闻到香甜气味,上一次吃甜点心的记忆已模糊了,那还是伯父家没破落的时候。

    陈可昌脸上笑吟吟的,说的却不是什么正经好话:“昨日午后,我下帖邀刘世坚吃顿饭,这人来了,当面把帖子撕了,让哥哥好没面子。好在知道这事儿的就兄弟一个,其他弟兄还不知,不然哥哥这张脸还真挂不住。”

    “好心好意请他吃饭想把误会的地方说明白,可这人还真是牛脾气,也不知出门被疯狗咬了还是婆娘偷汉子,哥哥还没说一句话,这人就把请帖撕了,咱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浑人,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撕爷的帖?”

    陈可昌将手里半个酥脆点心捏碎,用舌头舔着吃,跟个小孩儿似得,可语气却是恶狠狠的,乖张:“反正咱这张脸真没处放了,这已不是兄弟你一个人的事儿。这姓刘的好过,咱就不好过,咱要过得心里舒坦,就得让他姓刘的不好过。这梁子,除非把他妹子给咱做妾,否则就别想解!”

    “不说咱巡夜军里有他没我这种狠话,反正以后看着他一回,就得让他夹着尾巴做人,给让他长长记性,使得他不敢抬头,也不能翘着尾巴。”

    又吹了吹新绿茶汤,陈可昌饮一口,才一脸正色的说:“事后我就琢磨姓刘的怎么就突然翻脸,可能问题还出在钱上面。又是好心办坏事,让姓刘的以为咱要拿钱收买他,以为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尽做埋汰人,糟践人的事儿。兄弟,哥哥可是本分人,长这么大没偷没抢的,他凭啥糟践咱脸面?”

    陈可昌随即神态幽森森,嘴角泛笑:“觉得这人会在比武时给兄弟下死手,反正与他说和,他也不乐意,还不待见。那干脆就把活儿做齐全,我得让他知道,拳头办不成的事儿,钱能办到。”

    他的话让周朝秀心里不舒服,苦笑:“与陈大哥在一起,不谈钱比较舒服。一谈有钱没钱的,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儿。这生下来就定下的事儿,还真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

    “兄弟这话可就差了,其实陈家也没几个钱,这钱是我叔父的。”

    陈可昌敛去神情:“叔父在你我这么大的时候,因为脾气犟,分家时为争一口气就净身出户,活的落魄只能去当上门女婿,结果婚事到头,那家子突然改口,先是嫌叔父懒散,又是嫌叔父没力气,嫌这嫌那的。正好那年宫里缺干活的人,先在咱京卫里募选,叔父就入宫去了。”

    “反正我一帮兄弟里排在第三,可能叔父也排行第三,他就想收我做嗣,也好将来给他养老送终。我的钱就这样来的,原本也心疼叔父攒些钱不容易。可大哥先死在大同,二哥又死在辽东,这命随时都会丢,钱还留着做啥?”

    “也是叔父担心咱去做正伍旗军的差事死在外头,正好张家湾这里有空缺,就把咱硬塞进来。他说咱这批人以后有大凶险,可也有大前程,就特意嘱咐让咱该花钱时就花,不管花的值不值,花的高兴就行。”

    陈可昌语气低沉,说着摇头苦笑:“真是那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才不会像我这么花钱。人家花钱看花的值不值,日子能过就不会特意花钱。你陈大哥我呢,不能说花钱图爽快,应该这么说,叔父幸苦挣来的钱,陈家就我们爷俩个,怎么也得死之前把钱花光才行,不然不是便宜了小宗旁枝?”

    周朝秀无语以对,沉默片刻,终于等到鼓楼的鼓声停了。

    陈可昌收敛情绪,笑问周朝秀:“咱说了那么多,兄弟就没想问的,想说的?”

    “不知道陈大哥过去怎么过日子的,所以没啥想说的。有想问的,可我又没被疯狗咬,自然知道一些话不能问。”

    周朝秀将手里捧了半刻的点心轻轻放桌上,扬着下巴眨眼思考:“原本想问陈大哥的叔父在宫里做什么,有多大权势,也想问问入宫一辈子挣了多少钱。这些不合适问,可男大当婚,见陈大哥也不是有婚的人,为啥不先成婚?我没啥眼界,觉得百两银子上下,能娶个顶好的婆娘,既贤惠持家,还长得有模有样。如果家里头有一个这样的婆娘牵挂着,咱就是上战场跟人拼命,也是心里乐意的。”

    “呵呵,看你这出息,真有这种婆娘,打死你你都不会出门,还跟人上阵拼命?”

    摇着头挖苦周朝秀一句,陈可昌陷入回忆:“我有相好的婆娘,是个可怜的小寡妇,以后搬家了就娶她,现在没心思急着跟人成婚。我爹三兄弟,除了叔父在宫里做事,我爹和伯父都死在外面。然后我大兄袭补上去,大同闹兵变,莫名其妙的人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然后又是二兄去辽东,倒是死在家门口进了祖坟,没把尸骨丢在外面。”

    “叔父也是逼着我成婚,他想抱孙子。可我选了这条路,不见得以后会比大哥、二哥下场好。反正手里有钱花,日子舒坦也不遭罪,心里头也有惦记的人,这成婚做啥?”

    “这可是咱掏心窝子的话,兄弟你自己听着、想着就行了,别给外人说。你若认我,我也就认你这个兄弟,今后咱兄弟就患难与共,同享富贵。”

    陈可昌起身,将还剩六枚的水漆雕花红木点心盒推到周朝秀面前:“你我家里情况类似,不同的是我有一个宫里混出头的叔父。你嫂子武官世家出来的,应该是喜欢点心的。”

    见陈可昌去收拾便服,周朝秀将那枚点心放到精致的点心盒里,指尖从红木盒上水漆面上划过,有一种心颤的感觉。这么精致、美丽的做工,仅仅是为了装点心。

    盒子表面雕刻圆体字,周朝秀认不出来这种字,仿佛跟圆圆的寿字类似的一种书法,想来盒子上的应是几个喜庆、吉瑞讨人喜欢的字。

    可能自己周家几代人的棺材加起来,制作用的功夫、材料也不如这装点心的木盒。

    陈可昌话里的意思他也听懂了,陈可昌喜欢他亡兄留下的寡嫂,可能他叔父反对所以才拖着,要等搬个远家才会光明正大的过门、成婚。

    因戍边的原因,卫所军户出现弟弟娶寡嫂的事情属于不得已搭伙过日子,是常见的事情。反倒是民户不需要承担边防、治安方面的人役,所以民户之间娶寡嫂才是新奇事情。

    有的卫所单独划区,尤其是边卫有实土,不设县治民,地区里全是军户、军余;像京卫、内卫这样军户与民户混居的地方,受民户影响和嘲笑,军户的婚姻也就受到了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