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铮回到西关胡家肉铺时,正是一天里生意最忙的时候,门前聚了不少主顾。胡喜子带着两个伙计一边割肉、称肉,一边与主顾们聊几句家常,看起来都是老熟人。杨芝儿坐在柜台后面专管收钱,月盈则帮她记账。
杨铮进到店里,见黑娃和栓子两个立在堂内,旁边有凳子也不坐,似乎是想帮忙,却完全搭不上手,一脸有力使不出地着急模样。二人见杨铮回来,好似松了口气,都朝他凑了过来。
杨铮道:“你们坐下吧,不必拘束。”
黑娃与栓子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都坐了下来,却又齐齐看着杨铮。杨铮对这两个实诚大侄子也有几分无奈,到后院看了一圈,见厨房旁的柴棚里有许多粗柴,便又回来对二人道:“你们去把后院的柴都劈了吧。”
那二人一听,立时高兴起来,快步走向后院,不一会就传来劈柴之声。
杨芝儿转过身来对杨铮道:“你倒不客气,怎么让人家干起活来?”
杨铮道:“有事做他们会自在一些,又何必拘些虚礼。”
杨芝儿笑了笑,不再理会。
杨铮坐在椅上,听着外面的喧嚣,不由思绪万千。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构成了这个鲜活的时代。大明子民亿万,一家一口于其而言实是微末之极。若干年后,史书所载者无非帝王将相,不会有些这人的半点痕迹。然而这些犹如不曾存在过的生命,才是一个时代真正的基石。
个人之力诚然有限,可若能集众人之力,或许便可改变些什么。这自然很难,但只要因势利导,假以时日终能聚沙成塔,再怎么也比随波逐流要强上一些。这个过程或许会很漫长,好在自己还年少,时间还很充裕。也未必一定要做到什么程度,有些事只要开了头,就会有人接着做下去。
思忖半晌,杨铮对于该做的一些事情渐渐有了头绪。
又过了些时候,忽听姐夫胡喜子道:“古掌柜好!”接着是古常勇的声音:“胡掌柜好,杨家小兄弟可在?”杨铮站起来朝外面说道:“古大叔,我在呢。”
古常勇绕过当街的案板,向杨芝儿问了好,步入店内压低了声音对杨铮道:“你所料果然不差,月内我们得拿出近三百个‘杨古井’才好交差。”
杨铮点了点头,道:“古大叔,我们去你那里说话吧。”
古常勇道:“好。”又对胡喜子道:“胡掌柜,可走得开?”
胡喜子道:“走得开。”说完到后院屋内去衣服。
古常勇指着案板上的肉对店伙计道:“这条后腿给我切下来,等会我让人来取。”那伙计应了一声,三两下就将腿切了下来。
胡喜子换好衣服出来,向两个伙计交待了两句,又向杨芝儿说了一声。杨芝儿知道他们最近在忙一件要紧事,也不多问。
三人来到古记铁铺。古常勇叫了一名伙计,让他拿了些碎银子去胡记肉铺取肉,又叫来古成冶,一同到后院厅中坐下。
古常勇道:“适才知州那亲随与我说,因入秋以来雨水偏少,知州很是忧心农事。故而要我们保证,一月之内,无法引水灌溉的二十五里,每里至少要能分得十个‘杨古井’。其余诸里也有些山间田地,最好也能视情况供以二至三个。”
古成冶惊道:“这岂不是要二百六七十个才够?一月之内我们又如何能制得出来!那日知州去杨家坪时,杨兄弟可是明明白白说过,一月之内只能制出百个的,知州如何要强人所难?”
胡喜子道:“是啊,明知我们做不出这么多,却还要如此要求,真是太……太……”虽然旁边并无外人,却仍是不敢口出诋毁知州之语。顿了片刻又道:“那亲随是何人,别是自作主张替知州传话吧?”
古常勇道:“我打听过了,那亲随叫余品忠,是知州夫人家的外甥。这应当就是知州的意思。”
古成冶道:“爹爹就没有分辩一下?”
古常勇道:“我哪能不作分说?可根本不济事!那余品忠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做出来,自家完不成,就多找几家一起帮着做。”
古成冶道:“这……这……这岂不是让我们将‘杨古井’的制法交出去么?”
胡喜子颇为不忿地道:“这如何使得?”
他们原以为有了知州的支持,至少在秦州,这“杨古井”能做成独门生意。眼下这一百多个只是个开头,明年才是大量打制售卖的时候。可若是现在就将制法泄露出去,让城内那些铁匠铺都学了去,到明年开春还有半年之久,到时会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古常勇对杨铮道:“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善法?”
胡喜子和古成冶这才意识到,他们三人说了这一会,杨铮却未发一言,便都向他望去。只见他面色平静,竟似浑不在意。再一想,他们这两个成人,倒不如一个十岁少年沉稳,不禁又有些惭愧。
古常勇却不意外。那会他们二人刚从知州衙门出来时,杨铮便理会了知州之意,出言提醒过他。说不定过了这些时候,已经想出了对策。
杨铮道:“古大叔可与那亲随提过“杨古井”的交接之事?”
古常勇点头道:“提了。他同意我们的法子,但又说吴知州已将此事安顿给了吏房和工房。我听他的意思,应是两房共管,不会有总掌之人。”
杨铮一听,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将“杨古井”的分派事宜交到知州手里,是他们早先就定好的。盖因不管是他还是古常勇,既不能尽识各里之人,又不能对他们有所约束。倘若有人起了囤积居奇之心,他们实在很难防范,到时真就好事变坏事了。
而让知州来安排分配,便不存在这个问题。而且吴知州肯定不会拒绝,但凡是当官的,就没有人会嫌手中的权力大。吴知州既然想有所作为更进一步,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对各里施加影响的机会。
昨日在杨家坪,杨铮在吴知州面前直陈此事,吴知州明显很感满意。其后赐下一幅字,其中应当也包含对他们识进退的褒奖。
其实如此做,杨铮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对大明官员的操守,他着实有些信不过。而对衙门中的各级小吏,便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了。
吴知州一个堂堂从五品正印官,哪怕清闲无事,也不会直接掌管分配“杨古井”这种事。昨日在赤峪里社学计议分派,只是特殊情况,之后知州定然会将事情安排下去。衙门里都是些什么人?过手的东西不捞点好处,那还用在衙门里混么?就连昨日吴知州许下的,不交些好处都未见得能拿到手。
原本他们定下的章程是,每制出一批“杨古井”,便向衙门主管此事之人上报一次数量。主管人依数量批条子,各里之人拿条子来购买。这样主管之人与各里之间有何龌龊便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凭条子按定价售卖,可最大限度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可现在换成户、工两房共管,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胡喜子见杨铮皱眉,便问道:“有何不妥之处么?”
杨铮道:“此事按理来说,该由哪房主管?”
胡喜子道:“工房掌屯田、水利,按说应是正管。户房掌土地、户口,共管此事倒也说得过去。”
古成冶道:“或许吴知州担心一房主掌易生纰漏,便安排了两房相互监督。”
杨铮摇头道:“吴知州若不放心,大可派他的亲信亲掌或总掌此事,又何必分于两房。”
古常勇道:“正是。若只是一房掌管,不管工房还是户房,于我们来说并无多大差别。可这两房共管,不分主次,却让我们何以应付?若那两房主事各批了两百余个‘杨古井’的条子,我们该如何向持条子的各里之人交待?”
他所做的营生,需要时常与官员、胥吏打交道,深知这里面的弊端。吏员拿了好处便敢写条子,哪还会管他们能不能打制出来那么多。各里之人拿到条子却买不到“杨古井”,自然不会去找吏员的麻烦,终是要怪到他们头上。而这正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尽力避免的。
古成冶道:“要不然我们干脆将打制好的‘杨古井’都送到衙门去,让两房的人直接去发卖,这便不用和诸里之人打交道了。”
古常勇暗自叹了口气,道:“这也算是个办法。”
胡喜子道:“就怕胥吏吃了东家吃西家,银钱也不好讨要。”
古常勇默默对胡喜子点了下头。他知道儿子并不笨,只是大半精力都放在冶铁、制铁上,于人情世故方面还差了一些。这些年来与官府打交道的事,都是由他出面料理,以至于儿子对胥吏的贪婪狡诈严重认识不足。
若真按古成冶的办法,让吏员先付钱再取货的可能性极小,能先付上部分便不错了。而作价九钱银子一个的“杨古井”,怕是要被扣上一钱二钱。仅如此都算是好的,最怕是拖着银钱迟迟不付,难道还能天天上知州衙门去要钱么?甚至最后付了钱,也会在银子的成色、火耗上面作些文章。吏员玩弄这些手段,最是熟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