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商议得差不多后,杨铮与胡喜子便起身告辞。古常勇挽留道:“吃过了饭再走吧。”
杨铮道:“再不回去吃饭,家姐定要见责。咱们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两顿饭。”
古常勇笑道:“小兄弟说得是。”
将杨铮与胡喜子送走,古常勇回到后院,摆弄了一会“杨古井”,回想之前与杨铮的谈话,不禁坐在井边沉思起来。
古成冶在前面忙活了一会,进到后院,见父亲坐在井边,脸上露着一副意味难明的笑意,半晌也不动一下,不禁上前唤道:“爹!”
古常勇抬起头,冲儿子招了下手,道:“成娃过来,咱爷俩谝会传。”
古成冶依言坐下,道:“爹还在想这‘杨古井’的事?”
古常勇点了下头,道:“我仔细推想了一下,只要秋耕后不要天天下雨,这‘杨古井’之事必然可成。”
古成冶笑道:“那不挺好么。”
古常勇轻叹道:“是好啊。那胡掌柜倒是好运气,娶了个会持家的媳妇不算,还搭上这么一个人精似的小阿舅,这辈子怕是不用愁了。”
古成冶道:“那位杨兄弟确是了不起。这‘杨古井’尚算是他有心为之,想了多久咱们也不知道。可那鼓风轮应当是他灵机一动,很多想法明显是临时起意,制作之法都是与咱们商量后才定下的。再者就算没有鼓风轮,单是这‘杨古井’的好处,就让咱们难以拒绝与他合作。”
古常勇对于儿子能看明白这一点很是欣慰,但做父亲的不免总是会期待更多一些,又问:“还有呢?”
古成冶思忖片刻,道:“还有就是,他知道取舍,上百两银子的好处说放弃就放弃,丝毫都不觉得可惜。另外他做事懂得留余地,不管是与咱家的合作,还是对那些别的铁匠,都是如此。”
古常勇在儿子肩上拍了拍,道:“是啊。他小小年纪便懂得这些,其心智已远非常人可比。似他那样的人,无心读书则罢了,若是有心举业,取功名并不难。”
古成冶道:“这样说来,与他保持交好,于将来倒也没有坏处。”
古常勇点了下头表示赞同。杨铮中个秀才应当没什么问题,往后能走到哪一步现下还不好说,毕竟大明并不缺少中不了举人或进士的才子。但和杨铮这样的人相交,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太累,往后不一定有好处,可至少没什么坏处。
他抬头看了眼院子上方的天空,说道:“此时离天黑还早,你找个会说话的秀才问问,科举要读哪些书,捡那最紧要的准备上一些。”
古成冶道:“好。”
……
……
杨铮与胡喜子回到肉铺时,杨芝儿与月盈已烧好一桌饭菜等他们了。倘若他们当真留在古常勇那吃晚饭,后果可想而知。
店中的两个伙计都是西关本地人氏,此时早就各自回了家。水娃在胡老爹那边,晚上没没有回来。胡喜子将前边的店门、院门上闩锁好,一家人在后院厅中开起了家筵。月盈也被杨芝儿拉着就座,不许她在厨房猫着。
杨芝儿出嫁前,杨铮一直是她看顾的,两人相差了十四岁,正所谓长兄如父、长姊如母,感情自是非同寻常。再加上兄长杨虎子不幸早逝,她对这个独苗幼弟不免就有些过分宠着。杨铮幼时顽劣异常,与她的溺爱不无关系。
这一次杨铮患病之初,也是杨芝儿回到娘家照料着的,后来家里来了月盈,她才回来。
时隔一个半月,杨铮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教杨芝儿如何不喜。一直负责照顾杨铮的月盈,自然就让她觉得亲近。而这一天相处下来,杨芝儿更是喜欢月盈的伶俐懂事,便越发另眼相看了。
四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杨铮看着满桌菜肴,咋舌道:“大姐,这许多东西,咱们吃得下吗?”
杨芝儿道:“这又没多少,咱们慢慢吃,怎么会吃不下。”
杨铮道:“就怕吃太多不好消化。”
杨芝儿道:“谁让你们中午去外面吃的?”说着又瞪了胡喜子一眼。
胡喜子刚拿起一小坛酒,忙赔笑道:“那不是谈正事么。”见浑家再无下文,便安稳地倒了一碗酒,又道:“反正夜里也无事,慢慢吃吧,吃完多谝会消消食就是了。”
杨芝儿出嫁后,这还是杨铮头一回来她家中作客留宿,又是大病初愈,自是想好好招呼一下。桌上大部分菜是中午就备下的,因怕食材放到次日便不新鲜了,晚上就全做了出来。
此时寻常百姓夜间活动很少,天黑便休息了,因而有“晚上吃少”之说。像他们这样晚饭摆一大桌子菜的情况,确是少之又少。
杨芝儿烧的菜均是本地特色,以蒸、炖为主,食材虽以猪、羊、鸡、鱼等肉类居多,吃起来却并不腻人,加以几道清爽的凉拌时蔬,搭配恰到好处。
吃饭时闲聊,自不免说起“杨古井”之事。杨芝儿为兄弟有出息开心不已,但听说要请动知州这样的大人物,便又忧心起来。
杨铮道:“我们要做的是能造福乡里的好事,知州老爷还能罚我们不成?”
杨芝儿道:“官老爷的脾气,谁又能说得准?万一不小心惹到了他,岂不成了祸事。”
胡喜子忙道:“你个乌鸦嘴,休要乱说。这个事情阿舅早有主意,又有古掌柜出面张罗,肯定不会有事。”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地方官便是他们头上的那方天。所谓之亲民官,小民却绝不会有亲近之感,反而天然怀着畏惧。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绝非说说而已,生杀予夺之权操于其手,如何让民不畏不惧。
平日里胡喜子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此时话中拉扯上杨铮及古常勇,便有了些拉人壮胆之意,其心已然有些怯了。
杨铮对此心知肚明。他自不会去嘲笑姐姐、姐夫,不过之前谋划之时,只将知州归类为一名地方官,对其个人情况确是并不了解。于是请教道:“姐夫,咱们这位知州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喜子道:“知州老爷姓吴,四川资州人氏,是举人出身。”
杨铮又问:“吴知州多大年纪?来秦州几年了?”
胡喜子道:“他是隆庆四年来任的。年纪嘛,似乎是六十上下。”
杨铮再问吴知州上任后的举措、施政等事,胡喜子却说不上什么了。看来这位知州上任之后,并未大烧新官之火,两年来也未搞些什么有影响的事情,不然总会留下些好恶逸事,以为市井之民谈资。
举人出身的官员,初授官很低,升迁也很慢,远不能和进士相比。而且大多举人为官,都是数次会试不式,绝了登进士之心者,因而初任官时一般年纪都不小了。这方面参照海青天的履历便知。而海瑞升迁之速,在举人出身的官员当中已是异数。除了国初洪武、永乐那段特殊时期,大多举人为官者,能在致仕前当一任知县就算不错了。
吴知州能以举人出身混到从五品的正印官,已然是成功者。估计他自己也满足了,毕竟六十岁了嘛,放在太祖那会,都该退休了。秦州这地方又穷,没多少油水可捞,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等任满致仕罢了。
但若有机会更进一步,想必吴知州也不会拒绝。不过老举人知州的上进之心,肯定不如少进士知县那么足。能否让吴知州对“杨古井”之事上心,进而大力推广,还要看古常勇的运作是否得当。
天下并无绝对之事,同样的事让不同的人去做,因采取的方法和个人能力有别,其结果往往不同。杨铮也想看看那位姐夫口中的“能人”能将这事做到哪一步。
他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吴知州既然未曾有过扰民之举,又是这般年纪,当是个慈祥长者,大姐不必担忧。”
胡喜子附和道:“对,对,阿舅说得在理。”
杨芝儿见他二人这般说,也就不再多想了。众人也不再谈这个话题,只说些家中琐事。
天色暗下来后,杨芝儿点起了一盏油灯。又过了些时候,外间隐隐传来鼓响,城中开始夜禁,四下里变得愈发安静,厅中几人说话不觉都轻了几分。
天朝以钟鼓报时的习俗由来已久。汉时晨鼓暮钟,唐则晨钟暮鼓。至明成为定制,一更三点击鼓,五更三点鸣钟,这期间为夜禁时段,城门关闭,城内除了丧事、生产、问疾等重要紧急之事外,随便在外面乱走是要挨板子的。但只要在家中不出门,做些什么却是不妨。
其实西关城的夜禁并不是特别严格。一来承平日久,有些规矩不免就懈怠了;二来这西关城当年是在官府的倡导引领下,由聚居西关之民自己营建的,也就不好太过苛责。
往日到这了个时候,胡喜子与杨芝儿早就休息了。这一天因为大家吃得太多,便多聊了一会消食,但也不禁打起了呵欠。杨铮见状便提议休息。后院西厢房早就收拾了出来,让他与月盈夜宿。
杨芝儿与月盈将桌上东西收拾清洗了,又烧了一锅热水给众人洗漱,这也是依着杨铮的习惯。
月盈在西厢房中点了盏油灯,再端了盆热水进来。杨铮洗过脸,正烫脚时,月盈拿出一件东西,笑道:“二哥,你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