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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逃避

    那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吸引了不少留学回来的读者的回信,称给他们翻译的精度和角度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就连表哥也连连称赞。

    周越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邹先生评价的“世人无出其右”的评价属实是发自内心,不掺任何水分的。

    自此之后,周越欢就便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左先生,或许她还不够资格审视,只能勉强称得上观察。

    左先生十分喜爱儒家经学,几乎是醉心于儒学的各项研究。

    周末她选择再次登门拜访。

    这次那名小童倒是直接放她进去,没有做任何阻拦,想来是左先生有了吩咐。

    “若不是你上次的那篇文章,单凭一幅画就想见我,是不可能的。”左先生说话总是出人意料地直白。

    言语之间的傲气也是毫不掩饰。

    “是那篇《论经学与政治》?“周越欢面上镇定,实际大脑飞速运转,拼命思索着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此刻就像是误打误撞的学渣交出了一份满分的答卷,而老师要求她把做题思路完整地叙述一遍。

    “我浅认为封建统治和经学文化是可以分开的,就像形制和思想。”

    她试探着开口,语气中不难听出来有几分小心翼翼。

    左先生点头,神色不变,“不错,就像国外一些古国的发展,虽然经历了国家的覆灭,但是思想依旧会保留下来,这些历史都可作为佐证。”

    左先生的眼神精烁,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周越欢只觉得自己在那道灼灼的目光之下就要坚持不住,“敢问左先生有什么见解呢?“

    倾听和适当的反馈才是谈话的诀窍。

    果然左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看法。

    说着说着,不免谈到了左先生是如何接触到经学的。

    “市明可称为我的半师。“

    提到邹先生,两人都不免有些低落。

    这是时隔多日两人第一次正式提起邹先生,仿佛穿过了一片完美的草坪郁郁葱葱的树林后,却猝不及防看到了一颗枯死的苍天大树。

    死寂感迎面扑来。

    好在左先生调整好情绪,“我年方三十始归国,洽闻邹兄讲《论语》《孟子》有所悟,始致力于国学。入门虽晚但亦有壮志。然国人愚钝迂腐,竟要弃根本于不顾。“

    “这样的人,如何拯救?“

    说到最后,他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和气愤,珐琅彩花卉的茶盏被重重摔在桌子上,老檀木的桌面上出现几滴明显的水渍。

    周越欢眨眨眼,迅速从悲伤中抽离出来。

    她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面前这位吹胡子瞪眼的可爱老头,认真道,“听闻先生曾周游列国,敢问先生觉得华夏文明和现代外国文明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左先生很快开口,几乎没怎么犹豫,或许是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又或许是有人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科学性。他们的科学背后是利益的分割,欧洲的艺术可以说是利益分割的战场。另一方面是宗教的信仰。“

    “归根结底是灵魂和头脑的冲突,而华夏文明并不需要宗教。“

    不得不说,左先生总结的很到位,哪怕是以百年之后的眼光来看。

    “左先生有如此大才,又为何偏居一隅?“周越欢犹豫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她第一次听说左先生起就如影随形地带着两个字——避世。

    把这归咎于她年少旺盛的好奇心也好,或是无知的不懂礼数也罢,她还是想问出这个问题。

    “还是说,先生只是在逃避?“

    “眼不见为净——“

    “这是先生的选择吗?“

    周越欢此刻也在赌,赌邹先生临终前的所托非人,赌这位绝世天才的傲骨,赌他对经学孔子的热爱。

    “我们不需要宗教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们有孔子、孟子,有儒教,他能让我们不需要宗教,不需要战争,这是多么伟大,我们在千百年间已经完成了自洽。“

    “孔子的理论诞生于百家争鸣,春秋战乱之时。“

    “先生既然要继孔子之遗志,又怎能避乱不出呢?”

    “越是乱世之中,越要拨乱反正。“

    “先生既然对我们文化有如此自信,何不让那洋人也见识我们的文化?何苦白费了自己的一身才华郁郁不得志?”

    左先生从她发出质疑之时就一声不发,未曾指责,也未曾离去。

    她能看见,在邹先生背后有一棵挺拔青竹,左先生背后同样也有,一片竹林里又怎么会长出一棵歪脖子的树呢?

    竹的风骨就在于风过不折,雨过不浊,君子如是。

    左先生的眼神随着她的话越来越亮,背脊也挺得越来越直。

    “市明果然没有看错人。“

    周越欢松了一口气,这棵竹终于要拔地而起,重见天日了。

    “先生在山中,我只不过是一个过路人罢了。”

    原本的外文板块都是靠着表哥一人,如今表哥外出,这个板块也一直靠电报勉力支撑。

    周越欢在收到那篇西语文章前就考虑着要不要暂时取消这个板块。

    如今却是有了更好的人选。

    又是一个周末。

    周越欢捧着一堆从各地搜集过来的外国期刊书籍。

    “我想翻译一些著作,应该让国人看看我们为什么会被打败,不能让底层的群众一直沉浸在无知的幻想里。“

    她有些无意识的在咬着笔杆。

    在左先生这里,她反而是最放松的。

    左先生虽然爱儒学尊孔道,但却并不拘泥于死板的礼节,在国外的生活让他充分的尊重各式各样的习惯并能良好适应。

    甚至周越欢问他关于第一见面时的仓皇离去,左先生也根本没有在意过。

    左先生在书桌上也奋笔疾书,手里炭笔消耗的飞速,即便是这样也能抽出脑子来回答她的问题。

    “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顺便提取他们思想中的优点。“

    周越欢抬头,看见左先生带着西洋眼睛,左右开弓,桌上几乎铺满,感慨着天才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永远在卷的天才。

    她端着书小心翼翼的凑过去。

    左先生手不停歇,华丽优美的字符倾斜而出,没有丝毫停顿。

    “那可否请左先生帮忙订正一下翻译后的版本呢?“

    周越欢趴在桌角,手指只敢占据一隅之地,毕竟来到这也有一段时间了,大学学的那点东西基本上还给老师都还的差不多了,如今再想重新拾起来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而且也需要一个好的借口。

    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会了洋文。

    左先生手中的笔终于肯停了下来,他扭头看向蹲在一边的周越欢。

    苍老睿智的眼睛还没从学习模式中切换过来,眼神格外的凌厉。

    “你可知,请我改文章要什么样的条件?“

    周越欢莫名觉得又进入到了老师和学生的问答模式,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此刻的她已经敢于还嘴,“上次在报社不是还主动改了吗?“

    但她也只是敢小声嘟囔。

    “我上次改是为了谁?”左先生这次倒是没有退让。

    “难不成是为了我?“

    周越欢在三思索,最终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总不能是为了邹先生了吧。

    左先生意味深长的看向她。

    周越欢大吃一惊,颤颤巍巍地指向自己,“难不成真是为了我?“

    左先生搁下笔,“市明临终时托信给我,就是请求我收你为徒。“

    这下,周越欢再傻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她倏然起身,噔噔噔跑回案边倒了杯茶,“老师在上,请喝茶!“

    周越欢弯腰下去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

    左兰亭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行了,起来吧。“

    周越欢利落的捧回茶盏,笑眯眯的绕道老师背后,“老师您真是辛苦了,捏肩的力度怎么样?“

    左兰亭半眯着眼睛,“还不错。“

    “那老师您什么时候方便看看学生的文章啊,这发出去不好看岂不是丢了您的脸面,毁了您的一世英名。”

    左兰亭吹着胡子,“这才刚拜完师!“

    不得不说,左先生却是一位非常称职的老师,不仅体现在学识的渊博上,还体现在独特的教学手法。

    他并不会让周越欢死记硬背一些知识,而是要求她每堂课之后都将新学到的知识整理出来,每隔一个星期进行一次汇总和复盘。

    之后由他进行抽查再决定复习的频率和次数。

    周越欢隐约觉得有些像后世的艾宾浩斯曲线发,但又是针对她个人的,不得不说,真的很好用。

    每天周越欢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学习非常多的知识。

    对与拜师这件事,她自己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轰动的事,但是其余的人却不这么想了。

    表妹只表示同情,自己的亲亲表姐每天上完学堂的课还要去一个古怪老头那开小灶。

    舅父表示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恨不的放个鞭炮让全世界都知道。

    之后还特意嘱咐舅母重新准备一份正式的拜师礼——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四件套。

    周越欢看不出这些究竟有多好,不过看着老头撮胡子笑弯了眼就知道一定不会差到哪里。

    收徒不是小事。

    至少不是周越欢理解的那种现代意义上的师徒,左兰亭这次特意给师弟发了电报,表示他有师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