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一夜的暴乱终于过去,临安城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说它短暂,因为此时的临安城火光已经基本熄灭,只剩下处处浓烟,待得浓烟散去,露出来的是满目疮痍。
吴扬骑在马上,银色的长枪被他反背在身后,腰袢的佩刀已经卷刃。
在他身后只有寥寥数十人,他带着部下从皇宫脚下,沿着天街,往三省六部、朝天门、大小瓦子一路推进,一直到天亮时才到了靠近的余杭门的景灵宫。
暴徒实在太多,他们没有多余的力量及时将暴徒收押、看管,只能以杀止杀!
随着不断地分兵,还有部下受伤,甚至殉职,来到景灵宫时吴扬身边已经不足百人!
看到景灵宫后面的常平仓安然无恙,吴扬大大地松了口气!哪怕他不习政务,也知道暴乱过后的临安城需要安定,安定的力量从何而来:粮食!物资!
景灵宫背后不仅有临安城最大的常平仓,也是通往临安城的咽喉要道,这里的战况也最为激烈。
吴扬望着眼前的满地尸首,服色各异的不消说肯定是从余杭门进来的外地暴徒,他们或许平日里只是一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船工、水手,甚至是走南闯北做些小买卖的生意人,可在临安暴乱的刺激下,裂变成了危害临安安全的暴乱分子。
满地的尸首里最为醒目的是穿着老旧军服的尸体,这些人都上了点年纪,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身体是完整的,都带着这样那样的残疾,若是在临安城里做叫花子,大概很能博得人们的同情,每日里讨饭用的破碗里收到的铜钱一定不会太少!
可吴扬知道他们不是叫花子,他们是孤山营的老卒,是岳飞麾下的百战勇士!
哪怕他们老了,病了,伤了,依然是能在战阵上以一敌十、敌百的百战勇士,依然能护得临安和百姓安全!
这里也是仁和县署所在地,年轻的县令顾不得发髻散乱,一脸脏污,正带着召集来的衙役、民壮清理尸首、转移病患、扑灭火灾和清点人员。
大宋的高官贵戚们住在紫霞山和清凉山,有豢养的家丁和吴扬派去监视的皇城司两个指挥的人马护着。
那些中下层官吏却没有那般好命,这位仁和县刚上任不久的县太爷苏岩就住在县衙里,暴乱刚起时,苏岩组织县衙里为数不多的差役赶去常平仓支援,孤山老卒从钱塘门一路到景灵宫前据守,也是苏岩当机立断开了县衙的武备库,给老卒们提供武器,这才堪堪坚持到天亮。
“慢些,轻些,让医馆的大夫先给老卒们治伤。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县衙的药材库里取,别省!”
苏岩的官袍上豁开了几道口子,手臂上有伤,情势最危急的时候这位看似文弱的县太爷拿着剑顶在了战斗的最前面!
苏岩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吴扬,他丝毫没有觉得吴扬的举动不妥,冲他拱手谢道:“谢谢吴大人,谢谢各位援手,临安城遭此变故,百姓们正是人心惶惶,苏岩就不招呼各位了。各位大人若是累了,可去县衙稍事休息,下官已命人烧了开水,又命厨房煮一大锅粥,大人可垫垫饥……”
吴扬点头道:“好意心领,某还要回皇城复命,不叨扰了!”
吴扬打马离开,临走又回头示意:“厚葬他们!”
…………
“杀!”
仇十一大叫一声,猛地从睡梦中的战阵厮杀中醒来,鼻端里钻进一股草药的苦涩和米粥的清香,还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瞪着一双牛眼,茫然道:“老子这是死了,还是活着?怎么肚子咕咕叫?”
他记得自己闭上眼睛以前,一把大刀向他胸前斩落,他避无可避,然后他被人推了一把还是撞了一下,立刻倒了下去,力竭加上失血过多,这个曾经猛虎一样的汉子也撑不住了。
晕厥之前,仇十一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一副银白的盔甲和一杆长枪。
“壮士醒了,肚子饿不饿?先喝一碗米粥垫垫饥。大夫说壮士就是脱力晕厥,身体并无大碍,养养就能恢复!”
一道温柔的女声在仇十一耳边响起,随着话声递过来的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米粥里加了肉丝和青菜,香气四溢,让仇十一的肚子再次“咕咕”叫唤起来!
仇十一抬眼,看见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妇人正将粥碗递过来,妇人面色白净,眼底隐有戚色,嘴角却努力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正鼓励地望着仇十一。
“戚五娘,你别理他!这瘪犊子皮糙肉厚,饿几顿死不了!”
仇十一这才知道面前这个温柔的娘子名叫戚五娘,他黑色的面皮有些发红,想他仇十一十几岁就在大帅麾下当兵,跟着大帅南征北战,身体残了以后被送到孤山营与一群大老爷们糙汉子关在一起,一关就是十八年,何曾被一个这么漂亮的娘子如此温柔地对待过?
他咬牙切齿地吼道:“郑三经,你少在那里放坏!这粥你吃得,为何老……我就吃不得?”
说罢也不用勺子,捧起粥碗,呼呼噜噜吃了个干净,连碗底都用他那糙舌头舔了一遍。
戚五娘忍住笑意,收走粥碗,“壮士吃了粥,安心睡一觉,药熬好了我再给您端来!”
仇十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戚五娘移送,他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个极大的房间,病床上躺着的都是熟人,他搜寻了一圈,没有看到老梁。
“老梁呢?还有二虎、铁柱几个,老子记得他们一直就在老子旁边来着,难道被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郑三经躺在病床上,摇了摇脑袋:“别做梦了,咱们的人还有口气儿的都在这里了!老梁死了,替你挡了一刀,你忘了?不然哪有你的命在!”
仇十一猛地瞪大了眼睛,“都在这里了?这才多少人?咱们出来时多少人?”
郑三经“嘎嘎”地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出营多少人?现在多少人?仇十一你莫不是还在做梦呢!还以为是你做背崴兵那会儿,金人见到你就逃?现在咱们什么光景?一群残废杀了一夜,能活下这百十来个不错了!”
仇十一记得出营时老卒是四百五十一个,原本是四百五十个,赵老三到底又挤进了队伍。
如今这病房里能有一百人吗?也就是说至少有三百多个老兄弟折损在这次临安暴乱之中!
看到仇十一伤感,郑三经满不在乎地说道:“老话说得好,‘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弟兄们跟着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今正好,死在平乱当中总好过老死在床榻之上!你他娘不用做出这副哭哭啼啼的妇人模样,丢人!”
郑三经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身体,叹道:“死了,不亏!没死,也甚好!临安城的花花世界老子还没看够呢,还想舒舒服服再看十几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