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禾忘记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
她只记得那短暂的五分钟里,眼前那人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后摊开柔软的肚皮,掉着眼泪向她一一倾诉。
“我不喜欢下雨天,好吵。”
“我不喜欢那个院子,离这里好远好远。”
“我不喜欢那个黑帽子,他总是派人跟着我。”
“她们都说我好看,总是偷看我清清能不能也多看看我呢?”
“我学了琴、筝、箜篌,学了《牡丹亭》,还有好多没有学,但我一定会学会的清清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清清说过,冷了疼了要说,但是现在却又不愿意听我说了”
他举起那双漂亮的手,手腕的皮很薄,青蓝色的经脉凸显,稍下的地方尤刻着锁链留下的锯齿印疤。长而直的手指摊开,露出指尖处斑斑驳驳的新旧伤痕,最为新鲜的破口似乎刚刚再度被划开,隐隐渗着暗红色的血珠。
“清清,我疼。”他双眸清亮地看着她。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这是她教他的道理。但是因为太过害怕失去,那些苦痛他常常憋着,他不知道她的耐心有多少,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才敢小心翼翼地让它们宣泄一点点、一丢丢。
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来,她总是能安抚他,可是,安抚的代价是什么?期限又是什么呢?
代价他不知道,但显然,现在已经“到期”了。
所以,在努力讨来的这五分钟里,楚或十分放肆而又克制地一样样、一件件诉说,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划伤,他也委屈地想要求她一句安慰。
“清清,我好疼”没有得到回应,他又说了一遍。
他不敢说的是,比起身体上的疼痛,被她丢弃带来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但是没关系。只要,夸夸他,哄哄他,他就好了。
她曾给过他这么多“糖”,只要他分开来、慢慢地尝,就可以苟延残喘很久很久
眼泪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之时,心心念念那人终于有了回应:“疼的话,我们不学了、不练了,好不好?阿或会不会弹曲唱戏,我都喜欢阿或,最喜欢阿或。”
“不好,”楚或颓然地收回自己的手,“清清不骗我的时候,就不喜欢我了。”
“”清禾一时间噎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这句话。
楚或从前不怎么爱讲话,直接的撒娇抱怨也并不多见,他总是沉默而安静的,和她独处时偶尔会多一些生气,但是她从未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从前总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她知道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吧嗒、吧嗒——”
眼泪砸在椅子扶手上时,清禾才惊觉自己掉了眼泪。
是了,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的眼泪逼出来。
“阿或,换个角度想好不好,”她试探性地说,“说不定、说不定我另外一个样子才是骗你的呢?其实”
“警告——警告——若宿主泄露天道存在,即刻抹杀——”
果然,狗逼天道。
“没关系,殿下高兴的话,怎样都好。”楚或收起眼泪,对她笑了起来。
殿下?
清禾偏头去看刚刚计时的灵力球,恰好看到淡蓝色光芒完全消失的最后一刻。
“我、本宫”清禾一时间还转变不过来。
楚或看着眼前那个神情茫然、脸上还淌着泪痕的少女,唇角弯起,“谢谢殿下。”
后来楚或怎么告别,怎么离开,自己又说了什么,清禾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她一闭眼,便满脑子都是那天楚或清清亮亮、浸着水光的眼眸,那里面直白、赤诚,饱含委屈却又满含期待。
思即此,她的心脏像被一遍遍剖开,疼得浸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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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禾哭过之后,正准备着手收拾楚或留下的“烂摊子”,却在到达西苑之后被告知,乐师们并未受伤,只是都“患”了风寒。
生怕长公主发怒,西苑掌事官还在努力地找补,“殿下,近日雨水频繁,他们许是淋了雨。”
你看我信吗?
清禾颇为无语看着西苑掌事官。
掌事官的脑袋埋得更低,心中暗骂那群小兔崽子集体罢工也不认真编个理由。
“罢了罢了,这天气确实不喜人,”长公主殿下本人十分大度,挥手唤来贴身婢女,“画溪,交代下去,给他们每人拨十两银子补补营养,在宫中当差身子骨太弱可不行。”
“谢殿下!”掌事官就差当场给清禾跪下来了。
“还有一事本宫想问你,”清禾压低了声音,“楚或是否常来?”
“这、这”这会儿掌事官真的跪了下来,“殿下,楚公子只是来学习技艺,而且仅仅在一旁看着,并无干扰之举,微臣想着此事不足以惊扰殿下,这才没有禀报。望殿下恕罪!”
“好了,本宫并非要怪罪你,不过随口一问,”清禾摆摆手,“一切照旧便是,但是记得不要把我问过他的事情说出去。”
清禾原本担心楚或会通过威胁乐师们来学习技艺,现在看来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回宫后,清禾又叫来祁崖派在楚或身边的人,问起楚或的近况。
除了饭菜被换了回去,楚或依旧每日午后失踪一段时间,其余活动行踪和之前别无二致。而清禾现在已经知道了楚或午后的动向,便也放心下来。
接下来,便是等楚翊把军权夺回来了。
说来奇怪,伊丽莎白号发布的任务是辅佐新帝并收复失地,但楚翊表示清禾什么也不用做,并承诺会在雨季结束前夺回军权。
“他莫不是在坑我吧?”清禾对伊丽莎白号表达了疑惑。
“坑宿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伊丽莎白号回答。
“”或许他就是想坑着好玩呢?
但是最近被楚或折腾得心力交瘁的清禾只想躺平,便没有继续想其中原因,转而又八卦起别的事情。
“阿白,你说楚翊为啥把苏酒关起来啊?”
回宫后,苏酒就被带回了她自己的宫殿,再没出来过,楚翊也不让旁人轻易靠近。说是关禁闭,倒也不完全算,毕竟清禾偶尔去探望,都被迎进了门,只是每当提出要出去走走,都被侍卫以太后娘娘受不得风寒的理由阻止。
伊丽莎白号还没回答,清禾又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害怕她再失了智跑出去的话也不对呀,我也就是楚怀卿已经回来了,继续关着不是更不利于治疗吗?”
“宿主,虽然这个世界的主脉络由原作者构建,但是其分支都随各自因缘而发展变化,”伊丽莎白号说,“参与越多,变量越大,因此宿主无需过度关心主线之外的分支。”
“说不定和主线任务有关系呢?”清禾眯着眼,手指心虚地勾了勾袖口。
她知道,她又犯老毛病了。伊丽莎白号时不时提醒她这只是一个小说世界,她却总是不自觉地关注过多。
她只是一个外来者,牵涉其中越多,任务完成时她越难脱身。
“宿主”伊丽莎白号很是无奈。
在伊丽莎白号的设想中,“白月光”不需要有太高的智商,因为剧情本身就会自己推进,“白月光”也不需要有强大的战斗力,因为打打杀杀的事情男主来做便好。“白月光”只需要貌美如花,一心一意“勾引”男主,并顺便教教男主生活常识就好。
明明这是一个简单的辅助任务,却硬生生地被清禾玩成了困难模式,现在甚至还想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好啦好啦,我不好奇了。”清禾妥协。
“这才乖嘛——”伊丽莎白号一副老成的口气。
“”论一个积极进取想要搞事业的独立女性被告知“躺好就行”之后的心情。
接下来的日子,清禾当真安安分分地待在宫中。
天晴时出去游游园,赏赏花,雨天时则待在殿中听听曲,看看戏,偶尔还翻翻楚或的牌子,稍稍安抚一下这个委屈巴巴的小可怜。
西凉城的雨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恰好终于初秋的九月末。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账般过去,一晃便到了清禾与楚翊约定的日期。
这期间,清禾通过祁崖之口得知,楚翊如约“夺回”了军权。但令她意外的是,朝廷上并无剧烈的风云变动,是薛容贵主动将军权交还给了楚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