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御故作深沉,不发一言。徭
这让人心里没底。
宫内沉香袅袅娜娜。白色的烟打着圈儿冲上殿顶,殿顶的彩色雕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相大英终是关心自己这个女儿:“小陆太医,嫣儿她......”
“如果这样下去,鲁王妃怕是不治。”
一阵沉寂。
合妃心中默默念叨,这小太医毕竟是年纪轻,不知深浅的很呐。
在宫里哪个太医敢随便说“不治”二字?徭
就算真的不治,也得说的婉转动听,千万不能乌鸦嘴。
何况相嫣她活的好好的,如何就不治了?
这么危言耸听的太医,还是没经受过宫里的毒打。
皇帝斜倚在榻上,皱了皱眉头:“愿闻其详。”
陆御垂目道:“臣认为,再这样下去,鲁王妃怕是命不久矣。如今王妃怀有身孕,这本是喜事一桩,可是这腹中的胎儿,与鲁王妃相克,刚有孕不几月,鲁王妃便身子疼痛......”
“我......并无疼痛。”相嫣嘴硬的把薄衫又往下拉了拉,蚕丝绣百合花裙摆也向下顿了顿,有些萎靡。
“母体与胎儿相克的话,由来已久,当然了,鲁王妃这一胎,命里带煞,怕不是鲁王妃这娇弱的身体能承受的,这一胎,怕是保不了多久。”徭
“何以见得?”
“如果皇上不信,可以问一问鲁王妃身上......胳膊上......是不是有青紫的痕迹,慢慢的,这种痕迹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鲁王妃便会流血不止......这便是保不住了。”
“依你之见该如何?”
“臣斗胆,想问一声,鲁王想留王妃的命,还是想留孩儿的命,如果想留孩儿的命,那当臣什么也没说,尽管给鲁王妃准备棺椁就行。如果是不要孩儿的命,保鲁王妃性命的话,这就好办,只需臣开一剂活血化瘀的方子,服用了之后,不出明天,这胎儿一落,相生相克的事就了了。鲁王妃的命也就保住了,说到底,就是一剂药的事,对臣来说,手到擒来。”
好家伙。
给鲁王妃准备棺椁。
开一剂活血化瘀的方子。徭
在宫里讲这样的话,真是放肆。
郭铴呸了一声:“庸医。”
“臣家世代进宫为医,敢问郭二皇子,怎么就称臣为庸医。难道臣说的不对?鲁王妃身上是不是青紫,一看便知。”
“是有青紫,也不见得是胎儿克的。”
“臣博古通今,三岁遍读医书,鲁王妃身上的青紫,分明就是胎儿克的。”陆御信誓旦旦。
郭铴见不得陆御吹牛的样子。
再加上陆御大言不惭说了那么些灭九族的话,郭铴早就不爽了:“鲁王妃身上的青紫,明明是我打的,关胎儿什么事?什么相克?庸医。”徭
相嫣听闻此话,头垂得像稻穗,鬓边芙蓉步摇也暗了颜色。
合妃并不关心相嫣如何,只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上的脸色。
皇上扶着雕刻着龙纹的长榻,许久未说话。
相大英忙跪下替郭铴说话:“皇上,是臣教导无方。”
跟皇帝做了亲家,生米也成了熟饭,此情此景,除了下跪认错,相大英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他也不知自己有何错处,或者,以前都是苛责相遂宁护着相嫣,如今,他连相嫣也护不了了。
“陆太医,你有话就直说吧。”皇上眼也没抬。
日头偏斜了一点儿,光线阴沉,那些暗沉沉的光线像一把把的刀子,划着大殿外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光线便倾斜到了宫墙之上,红墙绿瓦,尽数灰了颜色。徭
一群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大殿上飞过,带起的风,刮的人心里打颤。
陆御明眸皓齿,从容不迫:“既然皇上都看透了,那臣也就不瞎扯了。”
在皇帝面前瞎扯。
瞎扯完还敢承认。
如果陆御的爹在此,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陆御果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欺君之罪也敢犯,真是祖宗保佑生下来的灭九族的好儿孙。
“鲁王妃如今怀有身孕,臣观她气色,像是有些郁郁寡欢,这对有身孕的人来说,太过耗神,不是好事,且鲁王妃身上有伤......其它的事,请皇上定夺吧。”徭
郭铴揍他媳妇。
太医当然不能置喙。
这只是皇家的事,哪容外人插嘴。
陆御没往下说。
皇上摆了摆手,让陆御先下去。
郭铴赶紧跪了下去。
相嫣也忙跪着磕头:“求皇上不要怪罪二皇子,这些伤,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磕碰碰的,没有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会多加小心的......”徭
相嫣说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步摇抖动着浮光,泪光涟涟,肩膀耸动,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皇上没拆穿相嫣的谎言。
或许是因为相大英在此,他有些难以启齿。他也不想让做臣子的,看到自己的儿子,堂堂的二皇子,德行堪忧。
于是顺坡下驴:“你如今身份贵重,怀的凤子龙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多保养着,若是丫鬟奴婢的不够使唤,开口便是。”又叫了身边的太监,让去捧了五十金来交给相嫣的婢女收着,算是抚慰。
相嫣似乎有了些面子,扶着肚子要起身,伸着胳膊等着郭铴去扶,郭铴眼睛长到天灵盖上,似乎是看见了,又似乎装不看见,只是呆立一旁。
况且他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你如今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你的家事,朕也不多插手,如今鲁王妃有孕,你且护着她安心生下孩子,知道吗?”徭
皇上的话在郭铴耳边炸开,虽声音不大,却像是一个雷,郭铴马上捧起相嫣的胳膊,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往大殿外去。
二人的背影在大殿上拉得老长老长。
大殿寂寥。
日头又西斜了几分。
恍恍惚惚的光线下,合妃雍容的理了理鬓边海棠花:“小夫妻之间,哪里就不打打闹闹的了。当初咱们还不是那样过来的,皇上也别太苛责铴儿了,本来相大英那样的人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不是什么簪缨世家,对儿女大概也没什么好的教育,能嫁给皇家,做个尊贵的鲁王妃,也是她前世的造化了。前些日子我瞧着,相大英这个小女儿,像是有些脾气性格的,性子倒不像他那个大些的女儿稳重,想来铴儿也是没少受委屈。不过既然铴儿已娶,她也有孕,当然是孩子最重要了,毕竟是皇上您的头一个孙儿,臣妾定会常派人去盯着,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皇帝点了点头,靠在榻上不再说话。似乎是有些累了。
也是,皇帝三宫六院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小一辈的事。徭
郭铴这个儿子,每次进宫基本都是惹了一身事。
于其这样,不如他少进宫些。
宫门外。
风紧些。
似乎还能听见皇宫内寂寞的乌鸦“嘎嘎嘎”的叫声。
车马已备齐,相嫣本想着郭铴能扶她先上车,不料郭铴自顾自丢了她的手,自己跳进马车里,催促车夫往城中最繁华的青楼去。
有点打脸。徭
刚从皇宫出来。
自己的老丈人还在身后。
郭铴便不管不顾的安排起花酒来。
相嫣的脸色格外难看。一手拉着车马,就是不肯松开:“回家去睡。”
郭铴重重的挪开她的手,锦缎靴子一收,衣摆一抖,坐在马车里翘着腿:“你一个妇道人家,且身子重,还那么黏黏糊糊的,你不想想自己,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什么回家去睡,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跟我睡。”
......
相嫣一顿。徭
“今儿晚上翠云楼里有清官人的才艺表演,你别在这儿耽误爷时间。”郭铴放下车帘。
“没有你我睡不踏实。”相嫣低三下四央着。
“你要在王府里睡不踏实。就回你相府去睡。回头我再去接你。”郭铴像是见了鬼似的,急于把相嫣给甩掉。
刚掰开相嫣的手,便叫车夫快马加鞭的驰骋而去。
城中灰尘被荡的老高。
相嫣努力忍了忍眼泪。
相大英走在前头,相嫣跟在后头。徭
“同样是爹的孩子,今日在大殿之上,皇上跟合妃娘娘就是向着郭铴说话的,可是爹你,明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却是帮着他们说话,这不是助长了他们的志气,灭了咱们的威风么?”相嫣有些愤愤然,走着走着,越觉得脚下虚浮,像是踩在云里,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又想想郭铴的态度,便恨恨的拿手帕子去拍了拍肚子。
婢女春鱼吓的脸白,赶紧拉住。
相大英停住脚,回头叹了口气:“嫣儿,你不是小孩子了,伤了肚子里的皇孙怎么办?”
“爹不管女儿的死活,只管女儿的肚子。”
“你是如何嫁进王府的,咱们心中都清楚,若说你如今受委屈,当初心心念念想嫁过去的,也是你。如今已然有了身孕,女婿又是堂堂皇子,爹不过是一介小官,咱们还能说什么?若你一时气愤,伤了腹中的孩子,那咱们岂会有好日子过?怕是从此以后,你的荣华富贵都烟消云散了。”
“是爹的荣华富贵都烟消云散了吧。”相嫣始终有些生气,或许是对郭铴的气无处可撒:“爹如今是二皇子的岳父,在城中提起来,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头,可怜了女儿,如今女儿的境遇,爹也看的一清二楚,这个郭铴,根本不是好好过日子的。”
相大英叹了口气。徭
别说如今郭铴不是好好过日子的人。
便是以前,郭铴也从来不是什么好好过日子的人。
拈花惹草、眠花宿柳,哪里都有他。
可自家女儿死乞白赖要跟他成亲,自己这个做爹的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自家女儿大着肚子诉苦,相大英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爹以前都是疼我的,如今也不疼我了。”相嫣抱怨。
“你以前在相府时,也是千金大小姐,谁敢给你气受,你可是看什么不顺眼,当时就翻脸的,如今挨了郭铴的打,在大殿之上,你也会委曲求全了,会帮着郭铴说话了,这真是让爹,刮目相看。”徭
“爹这是在讽刺我?”
“没......有。”
“爹就是这意思。”相嫣揪着手中的帕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如今刚嫁给他,我便过得水深火热,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还没个定数呢。”相嫣翻翻自己的衣袖,皮肤上一片一片的青紫就像天欲落雨之前的乌云,那么浓厚,那么阴暗,那么让人害怕。层层叠叠,旧伤新伤。
天落雨,只有一时。
她挨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相嫣有些后怕。
她无奈的将翻起的衣袖又重新放下,似乎是怕人看见似的,将绣着织金线夕颜花的衣袖放下来盖到手背。徭
一股风,吹动她繁花织就的裙摆,鬓边步摇像是荡秋千似的晃啊晃啊,步摇金黄的光泽熠熠生辉,看的人眼里都是金星。
十几岁的年华,乌发垂垂,明眸皓齿。
一时间似乎回到了未嫁之时。
那时年少,只管跟着相大英撒娇。纵然有什么不顺遂的事,相大英也都是向着她的。
饭菜不合口味了,就让厨房重新做。
衣衫不喜欢了,便重金赶做新的。
城中有什么新鲜花样,什么簪子首饰,也是先戴在她的头上。徭
如今衣衫依然华贵,首饰也是上好的样式,在外人眼中,唇红齿白高贵端庄的鲁王妃,眼底却多了疲惫之色。
相嫣端着肚子,缓缓的随着相大英的步子往相府去。
又有一阵子没回去了,相嫣甚至有些期待。
至少在相府,她还是尊贵的小姐。
“以后还是少回来些吧。”相大英背着手“毕竟如今你的身份是鲁王妃,是有自己府邸的人,出嫁的女儿,总是回到娘家来,成何体统,外人看了未免笑话,说咱们没有规矩。”
“爹刚才也听到了,是他让我回家的。”
“那是二皇子的一片好意。怕你在王府太孤单了,想让你回家聚聚。”徭
“爹知道什么。”相嫣愤然道:“二皇子每次去喝花酒,都是喝足一夜的,晚上根本不会回来,每每我坐在家里等,等他回来,让他给我个说法,他都会跟我吵,嫌我吃醋,如今好了,直接把我打发回娘家……我还有什么脸。”
眼见相嫣欲哭,相大英也只能安慰她,诸如身子重为了孩子也得多担待。
诸如做王妃当然得有一般人没有的肚量。
这样走了一段,相嫣突然问相大英:“她怎么样了?”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