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凉,皇帝去了梅贵妃那里留宿,合妃半夜辗转反侧,于是又推说自己头疼,让婢女去请皇帝。
皇帝本想说朕又不是太医,可也不想拂了合妃的面子,雨露均沾吧。
一把年纪了,难得她还惦记着。
夜里有雪,路上难行。
到了合妃宫中,皇帝冻的缩了脖子,躺进被窝后半夜都没暖热乎。
起来例行公事上了早朝本想补个觉,事务繁杂又给耽搁下了,于是开始额头发热。
合妃赶紧叫郭铴进宫,说是伺疾。
皇帝躺在锦榻上,吃了一块糕饼,倒也软软乎乎的睡着了。
出宫叫郭铴的太监出门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后面跟着郭铴跟相嫣,原是半路遇见,巧了。
郭铴鼻青脸肿的进来。
一进合妃院里,就膝盖一弯歪着头跪倒在赤金暖炉旁。
相嫣穿着亮紫色宽袖织水仙花的袍服,头上插着赤金簪,鬓边插了一朵粉色鲜花,也是低头跪着。
二人皆无话。
按惯例,这时候郭铴好歹应该扑到皇帝身上,声泪俱下几声,以表慰问。
合妃见儿子这样,顿时也没了关心皇帝的心思,小声点着郭铴的脑袋:“你啊你啊。”
又阴着脸小声对相嫣道:“你是府中王妃,如此尊贵的身份,你一个庶出之女还不知足,仗着肚子里的孩子,竟把王爷给揍成这个样子?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相大人家,还有这样的门风?铴儿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打扮,打扮的花枝招展故意气我来?”
相嫣委屈的落泪:“回禀......”
“你不用回禀了,把我儿子揍成这样,若不是你怀着胎.......”
“我没有......”
“还敢狡辩,都是铴儿骄纵了你,我早说过,此门亲事不般配,奈何你给我铴儿下了迷魂药......”
“娘,你别添乱了。”郭铴丧气的很:“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府了,路上风大雪深的,一会儿轿子不好走。”
合妃瞪眼,努嘴朝皇帝躺的地方给郭铴使眼色,意思是还没看你父王,就急着走,榆木脑袋。
正巧婢女端了汤药进来,合妃示意把汤药端给郭铴,郭铴接了,把药端去给病床上的皇帝。
“皇上,听闻你病了,铴儿他冒雪就来了,袍子都湿了一半儿.......真真是一片孝心......他......”
“不必说了,我刚才都听到了。”皇帝叹了口气,强撑着身子,靠了个软枕,眯着眼睛喝了一口郭铴喂的药,又趁着热毛巾敷了头,才缓缓喘了口气:“怎么又挨打了?堂堂王爷还有人敢跟你过不去?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也不用一点皮肉之伤就来跟你娘告状,你如今开府成家,凡事要有担待。”
“是。”
皇帝又喝了口药,待睁开眼看到郭铴,惊的皇帝一口药差点吐出来,强忍着咽了,就听到喉咙里咕咚一声:“你怎么......被打的跟熊瞎子一般?谁下的手?”
“除了那俩挨千刀的跟我过不去,还有谁。”
“嗯?”
“公主家的,跟那个死太监......死太医。”
“到底是太监还是太医?”
“死太医......太医。”郭铴格外委屈。
“嗯?”
郭铴于是把蓝褪及陆御如何揍他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反正这二人也不是头一次揍他,轻车熟路。
所以郭铴描绘起来,也是轻车熟路。
“公主家这个蓝褪,以前瞧着倒也是个正经孩子,怎么......越大越胡闹。”合妃抬眼看看皇帝脸色,皇帝不知是身子不爽还是提到蓝褪有心袒护,毕竟那是公主家的儿子,岂是一般人可以议论的,合妃于是乖乖的把矛头指向陆御:“这区区一个小太医,如今也没了分寸,铴儿是皇上你亲封的王爷,他怎么敢的呀,他怎么敢的呀,把我铴儿打的跟紫茄子一样,这陆太医不会教导家里的小陆太医,皇上就该替他管一管。”说着,合妃就呜呜咽咽起来。
“该。”皇帝哼了一声,似乎觉得不妥,又看合妃梨花带雨的,便问郭铴:“他二人为何打你?”
“皆因......皆因......”郭铴吞吞吐吐。
以前只要他被打,便是他有理,理由,随便编一个就成。
这次瞧着皇帝因病而阴沉的脸,又或者,因郭铴而阴沉的脸,郭铴便不敢作死乱回话了。
倒是相嫣机灵,凄凄惨道:“因我祖母重病在身,一时需要上好的人参,便求到了我们王府上,因......皇上也病着,王爷他想把人参进献到宫中,可是我那姐姐相遂宁......她毕竟是祖母养大的,跟祖母感情深厚,她便欲进王府抢参......”
“相遂宁......她倒是一片孝心。”皇帝咳嗽了两声:“那关蓝家那小子,跟那小太医何事?”
“他们......”相嫣拿手帕抹抹眼泪:“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蓝公子跟何太医......争先恐后......去帮她......三人合力抢参,王爷他寡不敌众,最终参被他们抢走......这会子参可能已经熬了汤给我祖母喝了.......王爷他......”
相嫣说着说着,便欲昏厥,半边身子贴着地,头上的赤金簪子也摇摇欲坠,惊得合妃赶紧让宫女扶住相嫣,又催人去叫太医,相嫣毕竟怀着郭铴的头一个孩子,这时候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相嫣被扶住了,偷偷抬眼看皇帝的脸色。
或许她的话皇帝信了,皇帝脸上的阴郁少了些,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难得从别人口中得知,郭铴还是个孝顺孩子。
冲着孝顺这一点儿,也该体恤。
合妃帮皇上整理着锦被,又拿了一个大大的绣荷花的枕头垫在皇帝头边:“铴儿他一片孝心,不想那三个孩子这么无法无天,任他相家老太太是什么身份,也不该这时候抢了皇上的参去,这不是大逆不道吗?要我说,他们就得拉去斩了。”
皇帝叹了口气,将合妃塞过来的枕头丢到一旁:“依你的意思,朕堂上这些大臣,早一个不剩了。从小到大,铴儿惹过多少麻烦,就连各伯爵府上的孩子,他也没少打,怎么如今他挨了打,你就要砍人脑袋了?”
合妃一呆。
“父皇的意思是他们打儿臣打的好么?”郭铴脖子一梗,脸上又红又黑。
皇帝只淡淡道:“你不是来探病,你是故意来气朕。”
“儿臣不敢,只是他们抢了参.......儿臣挨了打,父皇还帮别人说话,反倒他们像是父皇您亲生的。”
这个胡说八道的嘴啊。
皇帝真想......算了,看在雪深路滑他进宫一趟也不容易,如今也是被揍的不能正眼看,且他又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孩子,饶了他便是。
“王妃怀着孩子,来回走动不方便,天也不好,你们早些回去”皇上垂目。
“可是那参......”
“宫中多的是,朕不缺。”
“可是......”
宫里的门“吱”了一声,帘子被打开,一股风雪扑面页来,夹着空气中霜花的味道,似乎宫外琉璃瓦上悬的冰凌更长了。
天更暗了,半边天像是被黑绸子给盖了。乌压压的。
殿内的炭火晃了晃。
拿着拂尘的太监躬身进来,说是太医来了。
难得进宫一次,平日里郭铴跟相嫣称心如意时,是不大想到进宫请安的。
相嫣毕竟月份大了些,恰好有太医,就瞧瞧吧。
没想到进来的太医却是陆御。
这就有点眼红。
郭铴梗了脖子,死死盯着穿着太医袍服,背着药箱,跪在身边的陆御:“你......你......”
“来告状了?陆御一副瞧不起谁的表情,小声说给郭铴听。
“你.....”郭铴就要撸袖子,这会儿在皇帝面前,这个陆御还不是随便拿捏,不报之前的仇更待何时,可抬眼他就看到皇帝冰凉的眼神,又不敢造次,只能不情不愿的跪回去:“这房中的炭火太足了,儿臣撸袖子凉快凉快......凉快凉快。”
又有小太监小跑着来回禀,说是相大人求见。
相大人着暗色袍服,捧着一个黑漆漆的匣子,进来之后,端端正正的给皇帝行礼,因着外头的风雪大,相大人的官帽上已全是雪粒子,有的雪晶莹透亮,有的雪已经化了,变成细细的水顺着相大人的鬓角流了下来,以至他脖子处的衣领都湿了,脸也冻的通红。
或许是太冷,相大人跪着,还打了几个哆嗦。
“臣听闻皇上病了,特意进宫......”相大人不及擦脸上的雪水,恭恭敬敬的行礼。
“老匹夫......”郭铴又欲撸袖子,逮不着他那个女儿,给相大人一顿揍也能解恨。
可抬眼看看皇帝的脸色,郭铴又只能跪回去:“这宫中有点热......”郭铴瞅了一眼相大英捧着的匣子,隐隐约约便闻到了人参的香气,这定然是从王府中拿出去的参了,白白赔了人参,便宜没占着,想想就气。
没想到相大英竟然还敢捧着参进宫。
早有太监捧了相大英的匣子,打开给皇帝看。
皇帝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明白了大概。
相大英跪着磕头道:“家母身体有恙,臣的女儿去王府求了参来,听闻皇上身子不大爽利,臣母不敢用此贵重的参,托了臣捧了来,借花献佛。”
“你们有心了。朕这宫中什么都有,你倒不必客气,这参给老夫人用了,也就是了。”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太监把参留给相大英。
相大英自然是叩谢。
”你母亲身子如何了?”
“多谢皇上关怀,家母上了年纪,最近总觉得不克化似的,时轻时重,倒也没查出什么症候,只是听闻皇上病了,家母很是不安。”
犹记得相大英的母亲跟宫中老太后很是有话说。
老太后孤独无聊,除了弄弄花草,倒也愿意跟相大英的母亲说说话,除此之外,跟他这个儿子,话也不多的。
相大英捧了人参来,皇上也不便说什么,便指指相嫣道:“王妃如今怀了孩子,进了宫一趟,便叫了太医来给她诊诊,正好你也在,便一起听听太医怎么说。”
陆御拿出垫子跟帕子,要给相嫣诊脉,不料相嫣却是推脱的很。
她顺了顺手腕上的玉镯子,理了理裙角便往屏风的角落里缩身子。
陆御上前一步,她便又缩了一回。
眼瞧着相嫣都要缩到屏风上去了。
屏风上有一对鸳鸯戏水,淡蓝色丝线绣的湖水,浅绿色的山石花草,有两只五彩的鸳鸯自在的游来游去,恩爱缠绵。
相嫣缩在屏风前,脸色又红又白。只是按着自己的袖口,不肯给陆御搭脉。
僵持了一会儿。
郭铴也护在前头,说是刚在王府里诊过脉的。
“外头的哪有太医看的准。”合妃只说是相嫣娇气:“太医看一看又不会怎么样,王妃怎么这般扭捏。”说着便去撸相嫣的衣袖。
相嫣怀着身子不敢过多挣扎,衣袖被撩起,合妃也吃了一惊:“这......这帮人真是无法无天,竟然连怀着身子的王妃也.......”
合妃本想说“这帮人狠起来连王妃都打”依着这个罪名,不得把蓝褪给陆御狠狠的责罚一场,可话到一半儿,她便咽了回去。
蓝褪跟陆御再不济,不会去打一个女人。
更不会去打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
而郭铴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提过教王妃规矩。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她很清楚。
如今看到相嫣胳膊上一片一片的青紫,合妃也有些倒抽凉气,颜面上便有些吃惊,又有些后怕。这伤,定然是郭铴打的了。
“合妃何故出此言?”皇上问。
“臣妾是说......臣妾是说......”合妃吞吞吐吐:“臣妾是说......这王妃的婢女大意了,这么冷的天,给王妃穿的太过单薄,冻到了怎么办?”
“原来如此。”皇上道:“那便赶紧把了脉,早些回去吧。”
“不必把脉了。”合妃跟相嫣异口同声。合妃竟还护在相嫣前面,似乎陆御不是要去给相嫣把脉,而是要把相嫣给暗害了。
皇上又咳嗽了两声:“小陆太医,你仔细瞧瞧,王妃可还好?”
陆御只瞄了一眼,便低头道:“王妃的病,臣看不了。”
太医看不好的病,是绝症。
皇上一惊。
这么年纪轻轻的王妃,怎么就得了看不好的病?
难道自己这儿子娶亲不久,就要守寡?
相大英也是一惊:“不曾听闻臣女儿有什么病症,可是什么急病么?还望太医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