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阵阵。
房中蜡烛的火光闪了闪。
已是深秋,青城山上的枫叶都红了,三三两两的人乘着马车前去赏枫叶,那枫叶经霜一打,呈现出一种热烈而孤独的美,据说后山的路都被踩亮了,进山处的马车挤都挤不过去。
那是往年。
今年的深秋,注定有些寂寥。
只是晚风灌窗,还是冷的。
相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经不得寒风,苏嬷嬷转身去箱笼里挑了件暗红色绣金银花披风,盖在相老夫人背上,那暗红色,像极了青需山上的枫叶红。
相大英看着披风,有些愣神。
暗红色的披风洗过很多次,颜色有些斑驳了,不似当年的风彩,相家又不缺衣裳穿,相老夫人这样的身份,便是当年的嫁妆衣裳,也够穿到老的,可她偏还留着这披风。
这披风,还是当年相遂宁的母亲唐氏初嫁进来,未生相果心的时候,给相老夫人做的。
要做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因着要选料子,要绣花,还要量尺寸,定款式,这一堆琐碎的事,都是唐氏一人经手,从不假手于人,所以就有些赶。
唐氏想着入了秋相老夫人需要披风,所以紧赶慢赶着,数着日子,每晚用了晚饭,都要点灯熬油的做上一个时辰。
那时候她还怀着相果心,身子重些,坐下去肚子都顶到了桌子,她便把绣绷拿在手中,保持着半坐半躺的姿势,硬是在霜降之前,将披风做了出来。
绣工,不算最出色,针脚,也不是最细腻,唐氏家里经商,女儿家拨算盘珠子远比做针线活来得顺手,她怀着身子,算着时辰,给做了这样一件披风出来,相老夫人不能不感动。
那年中秋的家宴,她便披上了身。从此以后,每年入秋,她都要披上几次的。
说起相老夫人的披风,少说也有五六件,绣金线银线的,带大帷帽的,缂丝料子的,只要是贵妇们有的款式,她都不缺。
但唯独唐氏这一件,穿得最多。
或许是因为,这披风是唐氏的一片真心。
更是因为,唐氏绣好这披风,没多久,便生下了相果心,没过多久,她便疯了。
这是唐氏疯魔之前做的最后一件衣裳,甚至,她都没机会为自己的儿子做一件小衣。
看到披风,便想起当年贤惠端庄的大儿媳唐氏来。
相老夫人抚摸着披风,多少有些感慨:“又一年了。”
“娘还留着这件衣裳。”
“我可不像你一样,喜新厌旧。”
相大英尴尬地搓了搓手。
当着相遂宁的面,多少要给她爹一点儿面子的。
相老夫人问他:“这么晚了来我这里,是怎么了?若是跟前院儿那个起了龃龉,趁早回去。”
“娘,你身上这件披风,如今穿着,也不过时。”
相大英冷不丁的奉承,相老夫人又受用,又难过。
“娘还惦记着唐氏。”
“那是我正经的儿媳。”
“是啊,唐氏绣这件披风的时候,我记得,遂宁已经会满地的跑了,那时候唐氏怀的孩子还未落地,后来有了孩子,她便越发不好了。”相大英又搓搓手:“看到披风,回想起当年事来,备感唏嘘,还有一位旧人的事,不知娘听说了没有。”
“旧人?谁?”
“周升。”
“他?”相老夫人缓缓放下手中红豆,将烛台向着相遂宁的方向移了移,生怕灯不够亮耽误她写字,又端起一盏茶来慢慢的喝着:“这个人,当年也是旧臣,跟你一样,降了新主,你们这些没气节的……罢了罢了,如今也全凭你养着这一家老小,我说这样的气话又有何用,周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相遂宁怕吓着相老夫人,所以周升被砍头的事,她一个字也没说。
相老夫人这样的深宅妇人,怕是还没得到消息。
“皇上说周升治瘟不利,又不满他收受贿赂,昏聩无能,把他拉到天桥,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头砍了下来,跟着一块被砍的,还有他的两位小妾。”
“有这事?”相老夫人放下茶碗,拉了拉背上的披风。
提及周升,记忆一下子被拉了回去。
犹记得那年先帝病逝,先帝兄弟好几个,皆蠢蠢欲动,谁都没瞧上其貌不扬,也无才华的郭正禅。
而相大英祖上,便是先帝的忠臣,文官之中,数相家的品阶最高。
或许是遗传,相氏一脉能说会道,便是给皇帝起草个文书,也是手到擒来,颇受重用。
相大英的嘴,不如祖上厉害,可他叛变的速度,比谁都快。
郭正禅谋取了皇位之后,急需要人带头拥护。
相大英头一个跑出来三呼万岁,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直说被郭正禅的帝王之气给震撼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
郭正禅那小眼神都不聚光,身材也不高大,扔在他那几个兄弟里面,从上数,从下数,都数不到他头上。
奈何相大英开了头,后面追随的人就多了。
第二个拜倒在郭正禅脚下的,便是这周升。
周升是进士出身,祖上于先帝朝有功,托着祖上的福,周升顺利进入庙堂之上。可他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官僚,且人好色,未满二十便流连青楼不肯回家,包养了一个小妾三年之久,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先帝看不上他,一年贬斥了他两回,若再贬斥下去,他恐怕就要退出朝堂,不知滚到哪里去做一个无名小官了,他祖上的福,也要托不上了。
好巧不巧,先帝突然死了,周升莫名喜滋滋。
有了相大英在前头带路,周升欢欢喜喜地抱起当今皇帝郭正禅的大腿来,说出来的话也是肉麻的很:“皇上英明神武,大气果断,是真龙天子,是天下苍生的福气,臣愿伺候皇上,万死不辞……”
反正郭正禅似乎是听爽了,第二天就拍板,赏了周升一个青城的知府。
这官职,足够让人眼红。
宣国几十位知足,论排面,周升算是第一。
青城毕竟是皇帝坐镇的地方,寻常时候,治安错不了。
周升在青城这地界上,吃香喝辣,没过多久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喝花酒,找女人,贪财,糊涂,告周升的人也有,不过周升没跌下去,告他的人反而落在他手中,哪一个不是押入青城大牢,烧红的烙铁一拿出来,这些人也吓得屁滚尿流,周升让他们说什么,他们便说什么了,不让说的,一个字也不敢往外冒。
皇上不糊涂。
可对于周升的事,他一向睁只眼闭只眼。
就像对相大英。
皇上爱找人下象棋,可他下象棋又臭,请了多少象棋大师教授技艺,越教越不上道,还不如不教。
可他又爱赢。
如果是后宫妃嫔赢了他,那完了,至少一个月不翻妃嫔的绿头牌,让她孤枕难眠,不要想得到他的肉体,让她寂寞去吧。
如果是臣子赢了他,过几天的朝堂上,自然会找个由头,狠狠的骂那臣子一通,猴年马月之前发生的事,也能拎出来计较计较。
所以不管是妃嫔,还是臣子,一听说要跟皇帝下象棋,都是胆战心惊。
赢他容易,输却不好输,还不能输得明显,不然皇上要生气,输给他,还要演一出戏,这谁能受得了?
相大英是最容易被皇上惦记的,有时候下着下着,他太入神,就把要输的事给忘了,好几次都这样,皇上却并不训斥他,反而说:“相爱卿的棋艺愈发的精湛了,朕瞧着,比朕的那些老师还强些,也只有你,敢使出真本事来赢朕,朕就喜欢你这不遮不掩的性子。”
连伺候皇帝的妃嫔都吃醋了,说相大英若是个女人,肯定是个小妖精,你看吧,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这不是宠幸是什么?
皇帝宠周升,周升被砍了头。
皇帝也宠相大英。
相大英心里没底了。
“周升被皇帝砍了?终于到这一天了。”相老夫人闭目叹了口气:“天造孽要下雨,人作孽要有灾殃,周升在其位,不思为天子分忧,反倒弄得民怨如沸,皇上砍他的脑袋,是早晚的事。”
“皇上砍周升脑袋的前几个月,塞了一个小妾给他,据说是盯着周升一举一动的,可惜周升没有察觉。”
“他察觉怕也无用。”相老夫人幽幽道:“皇上赏了什么,他敢不要吗?他不敢,皇上赏他的东西,他无论如何,只好接着。他在官场多年,岂会不知人心隔肚皮的道理?他防着那小妾,怕也是防不住的。皇上插了这小妾,如果周升的把柄被小妾抓住,他要死。如果他没把柄被小妾抓,皇上也会利用这小妾的嘴,让大伙知道周升该死,捏造些把柄,对皇家来说,太容易了,莫须有的罪名,哪朝哪代没有?”
“娘说的很是。”
“你来找我,自然不是为了周升被砍头的事,你是由那小妾,联想到皇帝看中遂宁,想要把遂宁指给郭二皇子的事吧?”
“是。”
“你不必担忧,皇上想让二皇子收遂宁入房,从而打听咱们的事,是不会得逞的,遂宁不是蠢孩子。”
“我知道。”
“二皇子他行事鲁莽,人极好色,遂宁塞给他,实在是可惜了,依着我的意思,万万不想遂宁给他的,如今既然你也是这意思,咱们且想想办法,总有不嫁给他的法子。”相老夫人以手支头,爱惜地看着相遂宁:“难得你爹肯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你这孩子,到底是他生的。”
相大英用手拢了拢头发,端起一盏茶喝了,似乎,嗓子眼里很干,那盏茶,他一口气就喝尽了:“娘,我的意思……”
“嗯?”
“我的意思,跟娘的意思不大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着,还需遂宁尽快嫁给二皇子去。”
“你——”相老夫人真后悔给了他一盏茶,喝了一盏茶竟然把他喝醉了,说出这种伤人心的话来:“你……二皇子什么人品你难道不知,为何要把遂宁推到火坑里去?”
“娘,孩儿忤逆你意思的时候不多,可是娘想一想,周升的头都保不住了,皇上心里难道对我没什么想法?毕竟我在其位,也是昏聩无能,虽不好色……”
“你不必谦虚,外头哪个不知你宠妾灭妻,花酒想必你也偷喝的。”
“我……好,我昏聩无能,宠妾灭妻,如果皇帝想找我的麻烦,岂不是要连累相家?相家传到我手里,不能就这么没了。”
“你或许想多了,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呢?”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怎么办?娘,咱们相家可是经不起一点儿风险的。娘,你想想果心,他才十来岁啊。”
一提到相果心,相老夫人的心猛的抽了一下。
她神情复杂,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气愤,但她很快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侧耳听着相大英的诉说。
“我想,如果二姑娘嫁给二皇子,那便是极好的,至少,对于咱们相家来说,就多了一重保障。二皇子是皇帝的儿子,先不说他以后能不能登上皇位……”
“你别想了,他登不上皇位。”相老夫人怼了一句,谁让她横竖瞧不上郭铴呢。
“即使他登不上皇位,到时候也是王爷,二姑娘嫁给他,好歹是个王妃,皇帝若想动咱们相家,也得考虑考虑对二皇子的影响,如果哪天我犯了弥天大祸……即使要株连九族,皇帝也会考虑到二皇子,从轻发落,毕竟,二姑娘嫁给二皇子,他跟咱们,便是利益共同体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也不能拿二姑娘的一生幸福去赌。你要知道郭铴他没个正经,即使嫁给他,难道能好一辈子?如果有一天大难临头,他会头一个把遂宁给踹回来,他是个能共担风雨的人?是个可以依靠的良人?”
“不会的,遂宁是皇帝指给他的,他不敢不从,娶了遂宁,他不敢休妻。”
“不敢休妻,可虐待妻室的办法有成千上万种,哪一种都能要了遂宁的命,难道……你忍心让遂宁在刀口上日子?”
“二姑娘大了,她的幸福不是她自己的,她是相家的人,有必要为了相家做出适当的牺牲,再说,郭二皇子身份贵重,配她绰绰有余,寻常贵女,并没有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