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褪自小吃不得太酸的东西。
犹记得那年宫中赏赐长信侯府的猕猴桃,是最上乘的黄心儿,不知是那年雨水多,还是为了送到青城当贡品,所以采摘的有些早了,公主得了赏赐拿回府上,按惯例让蓝褪吃一个,那酸爽,从那以后,蓝褪再没吃过宫中赏的猕猴桃。
所以这青桔,也是浅尝则止。
相遂宁对酸刚是来者不拒。
那年买的青枣,甜里带着酸,她一口气就吃了半斤多。
如果是遇上这样成色的青桔,她多半要买一些的,反而那种甜的发腻的东西,她不太热爱。
又吃了一口青桔,相遂宁酸得皱眉头。
蓝褪站着看她吃。
相遂宁一口又一口,吃得吸气又专心。
“小蓝大人怎么不吃?”相遂宁仰脸问他。
“我……”
“小蓝大人不必见外,这青桔趁着新鲜,最好吃了。”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毕竟相遂宁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他说不喜欢吃,岂不是坏了她的兴致?
他不想坏了相遂宁的兴致。
于是,蓝褪跟相遂宁面对着吃起桔子来。
“天色不早了,二姑娘还不回去吗?”蓝褪极力忍着酸桔子带给他的刺激,那酸味,顺着喉咙能一直下到肚子里,于他而言,就像寒冬腊月里用冰水淋了脸一样,整张脸都是紧绷的,他还得装出喜欢吃的样子:“二姑娘再不回去,府上要担心了。”
“今晚在尚季殿,我吃得太饱了,所以想走一走,散散食儿。”
“尚季殿呆的怎么样?宴席还热闹吗?”
“热闹着呢,红澄澄的螃蟹,有那么大。”相遂宁伸手比划着:“还有鲜嫩的莲雾,咱们这里不太吃得着,黄橙橙的,那是榴莲吧,听说是外邦进贡来的,那东西摸着扎手,可长熟了就跟花开了似的,分成好几瓣儿,里头的果肉又香又甜,软糯的很,内宫太监抱了二十来个榴莲给大伙分食,不过有人闻不惯榴莲的味儿,当时差点儿吐出来。”相遂宁“咯咯咯”地笑。
她的笑感染了蓝褪,蓝褪也笑起来:“榴莲的味道,是很浓。”
“宫中吃的东西,自然就不用说了,那些舞蹈,也很迷人,舞姬的衣裳也绣着银线,尚季殿的灯火又亮,舞姬们跳动起来,整个人都明晃晃的,她们长的又好看,腰身也极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舞蹈。”相遂宁一脸憧憬,尚季殿舞姬们的身姿还在她脑子徘徊,似乎闭上眼睛,还能听到尚季殿的礼乐声。
“你喜欢看就最好了,不枉进宫一趟。”
“可惜小蓝大人没去……我是说,小蓝大人公务繁忙,连尚季殿的宴席也没能参加。”
“有了职务以后……就只能以职务为先了。”
“小蓝大人要巡逻到什么时候?”
“蓝褪——蓝褪——”两个禁军穿着黑色铠甲迎面而来,那黑色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盈盈之光,甚至有些耀眼,他们腰间的配刀,跟蓝褪的一模一样。
禁军的装束看着冷冰冰的,而这两个人显然跟蓝褪很熟,说话都透着热乎气。
显然是熟人,不然不会直呼蓝褪的名讳。
蓝褪深吸一口气。
想转过身时,这两个人已经到了他身旁。
躲不掉了。
“蓝褪,今儿是八月十五,出来赏月啊?听说今儿晚上你去赴尚季殿的宴席,散了席走到这里来了?”
“你就有福气了,中秋之夜你不必当值,好好的跟家里人团圆团圆吧。”
蓝褪有些尴尬。
兄弟,能不能别说的这么详细。
这不是暴露了吗?
他那兄弟又看看相遂宁,隐约觉得眼熟:“这是蓝褪你的妹子蓝姎吗?几年不见,蓝姎比小时候长的好看了,果然女大十八变是真的,小时候我们说她眼睛小,丑小鸭,她还要哭,如今落落大方,瞧这长相,真真是长开了呀。”
“这不是……姎儿,这是……我的一位旧识。”
旧识。
蓝褪一向不近女色,除了他娘他妹子,他能有什么旧识?
两个禁军仔仔细细给相遂宁打量了一番,姑娘极美,身姿妖娆,看上去也和和气气,看穿戴气质,自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于是不觉拍了拍蓝褪的肩膀:“蓝兄好眼光,好眼光。”
蓝褪只得将青桔塞到其中一人手里:“吃桔子吧,堵着嘴。”
那人吃了一口青桔,酸得差点儿流下哈喇子,他凑到蓝褪身上闻闻,又凑到蓝褪嘴角闻闻,就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呀哎呀,如果我没记错,蓝褪你以前是不大吃酸食的啊,这青桔,你也受得了?”
“我……”
尴尬。
青桔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两个禁军就笑起来:“原来蓝褪也会吞吞吐吐啊。哈哈哈,好了,不耽误你们赏月了,我们这就去巡逻,这就去巡逻。”
禁军沿着原定的路线快步而去,很快就远得不见了背影。
相遂宁跟蓝褪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不知如何开口。
这晚青城八成是要不夜的,已是夜半,仍然游人如织,永安河上花船飘荡,酒水香,琵琶悠扬,花船上的彩灯倒映进河里,整条河都五光十色起来,那么饱满,那么繁华。
“原来……”相遂宁本想说“原来小蓝大人今日不必巡逻啊。”
若说出这句,岂不是让蓝褪尴尬?
蓝褪似乎是看透了相遂宁的心思:“二姑娘,其实,今晚不是我当值,不怕你笑话,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娘都格外上心,月圆之夜,生怕我排了班次,影响了一家团聚……所以按惯例,中秋的班,是不需要我的。”
“那……”
“我本是明天的班,只是我手下的一位大哥,他老婆这两天快要生了,中秋这天,他想多陪陪他,所以他的班,我偷偷的顶了。本来我娘跟我爹从宫中出来,我是要一块回府的,可看到相府的马车经过,以为里面坐的是你,又以为有人要为难于你,所以……就耽搁了些时辰。”
“多谢小蓝大人搭救,今日救的虽不是我,却也是被我三妹妹所连累,不知小蓝大人受伤了没有。”
“都是小事,不曾受伤。你三妹妹没事便好。”
相嫣能有什么事呢。
斗嘴,她一向不输,动武,也都是她欺负别人。
“小蓝大人……还要巡逻吗?”说出这话,相遂宁就觉得自己有点智障。
他都说了今夜不当值了,还巡逻什么?
那他为何不回家,偏说要去巡逻?
自然不是睡不着。
难道是因为她?
一想到这里,相遂宁的脸都烫了。
“我……不巡逻……早已经换班了。”
“那……”相遂宁有些花痴。
既然这样,不如跟蓝褪同行,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如此月色,真让人流连。
蓝褪拱手道:“天色不早,我送姑娘回府吧。”
相遂宁点点头。
往相府的路很近。
平时这距离,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吧。
蓝褪在前面走,相遂宁在他左侧走,两个人之间,错了一个身位,但也离的很近,近得他俊朗的面孔也能一览无余,他的眉真黑,黑得像用墨染过一样。
相遂宁本想着,这两盏茶的距离,怎么着也得走半柱香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看看风景,赏赏美食,再吟诗作对,聊些闲话,时间就流过去了。
不料二人一路默默走着,不要说吟诗作对了,谁多说一句就会被判刑似的,一个比一个嘴紧,以致到相府门口的时候,才一盏茶的时间。
相府已经关了门。
果然只要相嫣平安归来,相遂宁在哪晃荡呢相大英跟汤小娘根本不会在意。
蓝褪将相遂宁送到门口:“今日跟二姑娘一同赏月,十分荣幸。”
“我也是。”
月亮饱满极了,水汪汪的,挂于夜幕之上。
月色似银,裹满全身。
两个人的影子那么长,那么近。
她抬头正好到他的肩膀,他那么瘦,那么高,他垂下眼眸,眸子里的光跟月色一样干净。
“快进去吧,再晚你祖母要担心了。”蓝褪说着,走上台阶扣了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
大门后有个耳房,是小厮门上夜用的,平素夜里下了门栓他们就在耳房里歇下了,如果有人扣门,披衣起来开,也就几步路的功夫。
听到门内小厮的脚步声,蓝褪一个翻身,直接从台阶翻到了相府两人多高的围墙上。
这光溜溜的围墙,怕是蚂蚁都难爬上去,他脚借着一棵树的力,就这样登云驾雾一般,稳稳立于上头了。
做这一切,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像个幽灵。
“二姑娘回来了,快请进来吧。”小厮忙着开门,打着呵欠,迎了相遂宁进门,又走出门外,左右看看,见一切平静,才又退回门后,插上门栓回了耳房。
相遂宁在院中的槐树下站住,回头望了望。
月光下的围墙上,已经没了蓝褪的身影。
他神通广大,或许已经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她有些失落,再一抬头,竟看到蓝褪立于相府耳房的屋檐上。
他还没走。
相遂宁笑了,冲他点点头。
蓝褪也点了点头,脚下一踩,飞过屋檐,踩到那棵树上,很快便消失于围墙之外。
相府的看门小厮皆是机灵的,可蓝褪在耳房上走来走去,他们竟也毫无察觉。
好身手。
“没想到小蓝大人是如此体贴的一个人。”明珠双手合十抱于胸口,嘴里念念有词:“为了陪姑娘吃桔子,连不爱吃的酸也咽得下去。刚才亲自送姑娘回来,扣了门自己又躲起来,怕是不想小厮们知道,怕给姑娘招来不必要的口舌。”
相遂宁又抬头望了望屋顶。
“还知道回来。”相大英不知何时立于廊下,这催命的声音,把相遂宁吓了一跳。
廊下的灯熄了一盏,所以有些昏暗,相大英的脸色也白一块黑一块的:“你又怎么惹了嫣儿?还不快过来看看。”
不知相嫣又怎么了。
相遂宁来到她卧室的时候,相老夫人正在椅上坐着,相大英在窗口坐,汤小娘侧身坐在床前,望着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相嫣,正哭得抽鼻子:“嫣儿,你这是怎么了呀,怎么好端端的去趟尚季殿,回来就这样了?如今是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这是昏迷不醒的症状啊,这要为娘的还怎么活?”
“都是你干的好事。”相大英有些气:“枉你是做姐姐的,怎的做这样的事?人命关天,若嫣儿有个好歹,我再跟你算帐。”
汤小娘支着耳朵细细听了相大英的话,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
“爹,女儿不知错在哪儿?”
“你还敢顶嘴?”
“你好歹给遂宁一个分辩的机会,躺着的是你女儿,难道站着的不是?皇上都让你对遂宁好一点儿了,你不听皇上的?”相老夫人一向关照相遂宁,赶紧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搓着:“看看,手这样凉,虽是八月十五,到底夜风凉些,进宫又是胡乱吃些,不如家里便宜,一路颠簸,再不穿暖一些,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这个偏心的老太太。
汤小娘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老夫人,嫣儿她还昏迷着呢。”
汤小娘给春鱼使了个眼色。
春鱼忙伏地道:“今儿晚上三姑娘在城中赏月,又看了一会儿孔明灯,兴致本来很好,可是遇见几个歹人,看三姑娘穿戴富贵,就抢了三姑娘的琥珀簪子,还好长信侯府的小蓝大人出手相救,引走了歹人……可后来二姑娘来了,偏说那伙人没偷簪子,不知变了什么戏法,弄了一根蒜苔说成是蛇,吓得三姑娘跳了出去,二姑娘又不知哪里找来了琥珀簪子扔在三姑娘脚下…….说是三姑娘自己把簪子藏起来了,三姑娘又羞又惊,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再也没醒。”
绘声绘色。
颠倒黑白。
春鱼这波助攻,相嫣不给她加个餐都算亏待。
“小蹄子,这事你都讲了八遍了。”相老夫人呵斥春鱼。
“老夫人,奴婢只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给二姑娘。”
“发生了什么事,二姑娘难道没你清楚?显着你话多?”
春鱼脸一白,退回到门口去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