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吃了黑丸,气息稍缓,歪在那儿歇了一会儿。
窗外日光斑驳,几棵绿油油的芭蕉树挺着叶子静静站着,风从芭蕉叶子之间穿过,晃动的叶子卷来卷去,像海里的绿船,翻滚荡漾间,就把风卷进了屋里。
纱帐动了动,纱帐中的余氏眯着眼睛,像是受了惊吓,又像做了噩梦,满面愁容,嘴里还在不停的念叨:“不要怪我们……你自去投胎吧,不要怪我们……”
陆御的黑丸有宁神的功效,余氏吃了黑丸还如此惶恐,看来她心里魔障不轻。
郑仵作又给余氏喂了一些水,扶她坐起轻拍她的后背,安抚了一会儿,余氏才渐渐睡沉了。
“郑夫人近来可受了什么惊吓?或是有什么心病未除?”陆御问郑仵作:“她脉象混乱,心力憔悴,恐怕白天歇不安稳而入夜不能睡,只有找出郑夫人心病所在,才好对症下药。”
郑仵作一言不发。
“郑夫人本就体弱,又加上常年不活动,这样下去,怕阳寿有损。”
郑仵作搓着手坐在床头:“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我怕夫人躺着无聊,又见她追问,便讲了以前验尸的事,不曾想讲的太细了,吓到了我家夫人,自那以后,她就恍恍惚惚,一会儿说见了鬼,一会儿说见了尸首,看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法子。”
余氏似乎是睡熟了,胸口一起一伏,她倚着引枕打起了呼噜。
寻常大夫来看诊,开的药熬好了喂给余氏,见效从不曾这么快。
又听陆御说这黑丸是不传的秘方,郑仵作开了箱柜拿出五两银子来。
相遂宁首先注意到那银子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银子,是官银。
郑仵作这样的身份,即使每月领个一两半两的银子,也不会有这样整块的官银。
郑仵作见相遂宁盯着,说话就有些不自在:“这是……这是……”
“今儿来此,是听说尊夫人有恙,现下夫人服了药好一些了,我们也该走了。”相遂宁并不曾在郑仵作那里逗留,多余的话,也没有问一句。
虽然她很想知道郑仵作当日给常公公验身是什么结果。
但郑仵作不开口,她便也不问。
郑仵作送她出门:“谢谢恩人给我夫人看病,以后恩人也不必来了,为了夫人的病,我已经花光了银子,这是最后五两了,你们再来,我也给不起诊费了。”
郑仵作试图把五两银子递给相遂宁,相遂宁婉拒了:“我们来,并不是为了银子,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等过几个时辰,我们再来看望尊夫人。”
还有看病不要银子的。
郑仵作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何德何能,让人家这般对待?
他犹记得听青城的人说过,常公公跟这位相姑娘是忘年之交,于是喊住了相遂宁道:“姑娘,我知道你在为常公公的案子悬心……可是……我……那日给常公公验身,是我去的,常公公死的惨……”
“怎么个惨法?”陆御脱口而出,又怕相遂宁难过,忙改说词:“常公公不是被勒死的吗?如今凶手已经在牢里了,常公公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你说是吧,郑仵作?”
郑仵作脸色有点难看,搓着袖子,低着头不敢看相遂宁的眼睛。
不敢对视,面带愧疚之色,难道,这案子尚有别的内幕?
正说着话,有两个戴竹帽的人经过郑仵作家门口。那两人穿着灰布素袍,走路软绵绵的,头上的竹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他们的脸。
经过郑仵作身边,他们故意咳嗽了一声,又抬头往院里看看,而后大步去了。
又有一个挑着豌豆黄叫卖的小贩走了过来,肩膀上的担子一晃一晃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或许是见有人,小贩还笑问大伙要不要买豌豆黄吃,只需十文钱,便能得一大块,又甜又糯。小贩或许是累了,放下担子,拿手巾摇着风,一面切下一小块用黄纸包了让相遂宁尝,又切了一小块递给郑仵作。
郑仵作几乎是将小贩推开,他转身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带上门栓,背对着门槛滑坐在地上,隔着两扇门有气无力地道“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了,不过在衙门里混口饭吃,常公公的案子,周大人会给大伙一个交待的,你们就别再问了。”
郑仵作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若论胆量,仵作的胆量无疑是很大的。
做仵作之前,先做学徒,为了练胆子,荒郊野外杂草丛生的坟地里睡一个晚上也是有的,鬼都不怕,怎么还怕起人来了?况且青天白日,乾坤朗朗,若说戴竹帽的人有些奇怪,那个挑担子卖豌豆黄的小贩再正常不过了,怎么郑仵作惧怕成那个样子?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约过了两个时辰,相遂宁跟陆御又一次在郑仵作家门口汇合。
因为余氏的心病深重,为了让她休息的好些,安神顺气的药是少不了的,这时候陆御家的黑丸正好派上用场。
陆家的黑丸真是不传的秘方啊,以前总见陆御从袖里掏出来,就跟从身上搓下来一个灰疙瘩似的,现如今大不相同了,竟用红色小锦盒装了,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颗黑的发光的药。
盒子打开一条缝,那黑丸的味道就飘了出来,里头有人参的味道。
相遂宁深吸了一口气。毕竟那是人参的味道啊,飘走多可惜。
陆御将锦盒在相遂宁眼前晃了晃:“要不要吃?我家这黑丸,吃了可是能成仙。”
“我暂时还不想成仙。”
“吃了以后还能长生不老呢,你也不想吃?”
“长生不老多寂寞啊,认识的亲戚朋友都不在了,只剩我自己。”
“不会的,你还有我。”陆御开着玩笑:“到时候咱俩一人一颗黑丸,就像书上说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姑娘你看——”明珠抬起头,看到半空中弹起的人影,又是吃惊,又是意外,忙指给相遂宁。
相遂宁看到一个人在郑仵作家的房顶上行走,那人穿白色素袍,袍边织金,广袖飞舞之中,一柄长刀闪闪发光,他的刀在空中挽出一朵花,往背后一竖,一手横移,双脚稳稳的落在屋脊之上,脚步甚轻,片瓦不沾,甚至风吹一下都会响动的瓦砾丝毫不见动静。
他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个圈,白袍像一朵莲花开在水中,一片一片,一层一层,黑发飞扬,金冠堂皇,刀尖一点,他整个人从屋脊上跃进了郑仵作家的院子。
这么帅气的走位,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刀法,也只有天桥杂耍班子能见吧?
白袍金冠,气宇轩昂,静默中带着稳重,稳重里透着飘逸,这样耐看又会武功的公子不多见啊。
真是遗憾,他在房顶上秀了一小波,就跳进院子里了。
真是意犹未尽。
相遂宁自认为不会以貌取人。
看来以前的认为不太准。
陆御都看不下去了:“把口水吞下去吧,瞧着你怪色的。”
相遂宁咕咚咽下口水:“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其实论姿色,青城里我也没输过谁。”陆御抖抖袍袖,一手扶树,一手抹了抹鬓角。
额。
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弯腰。
“啪啪啪——哗哗哗——”相遂宁正欲推门去看看那公子的模样,不料郑仵作家的两扇门突然被顶开,两扇门啊,竟活生生的被揣掉了。
一把刀飞了出来,光华飞溅。直直地插在相遂宁面前的门槛上。
三四个人落荒而逃,皆戴着竹帽挡着脸,从相遂宁身边经过时,带起的风差点儿给相遂宁掀翻。
白衣公子蹲在那儿,半边袍角已红。
满院的血腥气。
“你的白衣公子受伤了。”陆御撇了撇嘴:“还伤得不轻。”
“我没事,你快来给这位大叔看看。”白衣公子抬头,竟是蓝褪。
竟然是蓝褪。
早该猜到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那么色艺双全呢。
以往的蓝褪多穿黑红两色的衣裳,这日的白衣穿在他身上,竟少了一分柔软,多了一分凌厉。
相遂宁使出吃奶的力气拔了刀,双手递给蓝褪:“你受伤了吗?重不重?”
陆御直叹气。
这种花痴。
人家刚说完没事,她还上赶着关心。
还要帮人家拔刀。
要不要色的这么明显?
以前青城的姑娘色眯眯的望着蓝褪,他都是视若不见,相遂宁给他递刀,瞧他那甘之如饴的模样吧,甚至还有些羞怯,跟个娘们似的。
呸。
这画面看不下去,陆御给郑仵作看伤,伤在左脸,几乎划开,翻着黄色的脂肪。伤口看似凶狠,还好无碍,将养一个来月,把血气养回来,也就没事了,顶多脸上留疤,有碍观瞻而已。
郑仵作不顾自己的安危,执意要去看他夫人。
还好他机敏,将他夫人藏在一口米缸里,他虽受了伤,他夫人余氏却平平安安。
郑仵作松了一口气,余氏看到他脸上的血,却吓得又叫了起来。
又一次受惊吓,只会比以前病的更重。
陆御拿出了他的祖传黑丸。
郑仵作喂给余氏服下,才顾得上擦自己脸上的血。
“多日不见,你怎么在郑仵作家?”陆御跟蓝褪聊了起来。
“今日不必当差,陪我妹妹去买丝线,听到这里有打斗,就让我妹妹跟丫鬟先回去,我进来看看。”
“你没事吧?”
“没事,没受伤。”
“当真无伤?”陆御捏捏蓝褪的胳膊,又摸摸蓝褪的腿,然后双手掐一掐蓝褪的腰:“你要是伤着了,可千万说出来,不然有人要担心死了。”说出这话,陆御还故意看了相遂宁一眼。
相遂宁脸一红。
猪队友,倒没说假话。
蓝褪脸上亦是一红,拱手对陆御说道:“多谢关心,真的无碍。”
“你可看清刚才那几个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找郑仵作的麻烦?”
蓝褪摇摇头。
“原来没看清啊,那怎么不见你追?”
要知道敢在禁卫军脸上放肆的人,天涯海角,也是要追回来的,今日那几个跑出去,蓝褪丝毫没有追出去的意思。
“他们意在伤害郑仵作,郑仵作无碍便好。贸然追出去,怕中调虎离山之计,你们反而不安全。”
果然是禁卫军,心眼都比别人多。
“只是不知什么人下的手,我虽帮的了一时,可以后……”蓝褪有些担忧。
“不必担心,我知道那几个人是谁。”
“相二姑娘知道?”
相遂宁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看错,来的人里,有一个是八喜公公。”
八喜公公近来操持常公公的后事,经常在青城走动。
他跟郑仵作有什么瓜葛,怎么还动起武来?
那一刀伤在郑仵作嘴角,他为什么要划伤郑仵作的脸?
郑仵作已经跪了下来。
他跪在院中的芭蕉树下,怎么都不肯起来。
“那日去给常公公验伤,八喜公公也在旁边,他告诉我常公公的脖子有勒痕,让我告诉周大人,就说常公公是被人勒死的。可我查了常公公的口鼻耳朵,他在临死前,明明泡了水,生生的被水憋晕了过去,当我说出常公公水溺之事的时候,八喜公公脸色都变了,他不准我再动常公公的身子,甚至衣裳也不让我解开,就让我收手了。”
作为仵作,尸首的一片指甲,一根头发,可能都暗含线索,不可错过。
郑仵作去验尸,竟被八喜阻挠,连常公公的衣裳也不让动,就让郑仵作说常公公是被勒死的,他为何要这样做?
郑仵作一脸羞愧:“拿人钱财,得替人说话,我这一生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事,只是近来夫人身体不好,为了给夫人瞧病,我想多挣些钱,可又没有别的收入,八喜公公说,只要我按着他说的做,便给我二十两银子。为了银子,我听了他的差遣。我心中内疚,曾将此事讲给我夫人听,我夫人又愧又怕,得了心病,如今愈发重了。这都是我的罪过。”
“他为何要划伤你的脸?”
“八喜公公曾说,不准我将这事讲出去,这几日常有不明人物在我家门口转悠,想来是监视我,怕我私见外人,怕我多嘴,不知怎么的,今儿八喜公公动了杀心,他欲割我的舌头,让我以后都说不出话,只是我奋力挣扎,又巧遇这位公子相救,所以才得以残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