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军入场后,战局彻底结束了。
士兵们分工明确,有的将已经彻底丧失战斗欲望、乖乖举手投降的部曲们押走看管起来,有的抬走尸体,有的打来清水泼在地板上,再使用抹布和拖把,把被水流冲淡的血迹打扫干净。
没过多久,堂屋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张辽就是这时进屋的,他一眼看到吕昭正眉头紧皱,手中举着把寒光流转的利剑,剑刃上缓缓淌下一抹黏稠的深红。
吕昭动手的时候已经很克制了,之前被那么多人围着,身上都未曾沾染过半点血渍,足以称得上是奇迹。
衣裳是保住了,但无论再怎么小心,杀人的利器都不可能干干净净。
擦一下?附近面积大、能使用且干净的布料只有她、貂蝉和荀彧的衣服。三人穿得都很贵,她也不好意思把血迹蹭他俩身上,不像话。
不擦?直接收入鞘中,着实显得有些邋遢,而且之后清洗起来很困难。
正纠结时,吕昭听到脚步声,蓦地回头,见来人是张辽,她眼睛一亮,笑意染上眉梢,欢快地朝他招了招手,衣袖如绽放的花朵般摇曳。
张辽很清楚吕昭为什么高兴,但他还是听话地凑了过去,“女郎。”
吕昭打量了一下张辽,抓过他的衣摆,对折,把剑放进去再横着抽出来,剑身上沾染的血迹瞬间被抹得一干二净。她若无其事地将剑收入袖中,仰头望着张辽,眨眨眼睛,“情况如何?”
“贼首已全部伏诛。”张辽汇报,“没有漏网之鱼。”
“很好。”吕昭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就等伯符和元直那边的消息了。”
话音刚落,两只鸽子穿过半敞的窗户,一前一后飞入房间内。
吕昭嫌弃单纯靠人力送信,时间长成本高,便训练了一批鸽子作为信使,初步在南阳境内构建出一张基础的信息流通网络,用来传递一些保密级别不算太高的内容。
当然了,就算保密级别不高,也不能令旁人随意窥探。因此吕昭还设计了一套密文,确保即使鸽子被截获,对方也解读不出正确的情报。
浑身雪白的鸽子抢先一步,落在吕昭伸出的手掌上,还霸道地展开翅膀,占据全部位置,发出愉悦的咕咕声。
另一只灰色鸽子委委屈屈地多飞了一圈,最终无奈地去蹲了张辽的肩膀。
“这有什么好争的?”吕昭哭笑不得,她解下绑在白鸽腿上的信,扫了一眼,发现是孙策送来的,说任务已完成,没有出现丝毫纰漏。
张辽那边的信自然就是徐庶的了,内容大同小异。
既然他俩都搞定了……
又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响起,吕昭循声望去。
春风拂动,四周悬挂的帷幔轻盈飘舞。
薄如蝉翼的纱帘之后,坐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那是荀彧,他正低头看着什么,一只棕色的鸽子昂首挺胸地绕着他踱步。
说实话,吕昭心里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担忧。
荀攸至少亲眼见过她是如何一步步把董卓追入绝境再杀掉的,也知道她曾大胆妄为到把小皇帝拐出宫,对她的性格有个较为全面的了解。
但荀彧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她偏向温和的正面形象,他不知道她能离谱到什么地步。
这段时间吕昭有意逐渐展露一些小恶魔的本性,以他俩的关系,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该暴露的总会暴露,根本瞒不住,不如早点坦白,互相适应一下。
比如赶着大小官员们下地种田,亲自体验农耕的不易。看他们笨手笨脚地摆弄农具,她在旁边笑得很快乐。
……荀彧没提出反对意见,批评她怠慢
士人之类的,他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对种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向本地豪族购置了一些田产,工作之余亲自驾牛耕地,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农活干得愈发顺手。
荀彧的举动还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诸葛亮,亮亮最近没事就跑去田里帮忙,前两天还兴致勃勃地对吕昭说,他打算试着改良一下现有的翻车,最好能令其从低处往高处汲水,灌溉更多的农田。
吕昭对诸葛亮的想法给予大力支持,自掏腰包出了研究经费,她隐约记得一点筒车的原理,试着讲给他听。听完后亮亮若有所思地走了,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写写画画。
荀彧还喜欢在耕地之余,跟附近的农民们聊聊天,听他们唠叨一些生活中的困难,认真记录,思考并提出相应解决的方案,再认真落实执行。
别人是既能上马安天下,又能提笔定乾坤,荀彧除此之外,还多了一项“可以下地种粮食”。
吕昭有时想想,觉得自己也挺造孽的,硬生生将好好一朵高岭之花折下来种进了泥土里。
但跟赶着官员去种田相比,钓鱼执法再杀人显然过于刺激了,吕昭不确定荀彧能不能接受。
荀彧垂下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置于案角的一枝寒梅。
那是吕昭起身动手时,路过拂袖,特意留在那儿的。
枝干靠下的位置束着一段嫩绿色纤薄轻透的绸带,带子打成饱满的蝶翅形状,尾端一边系着枚金黄的铃铛,一边系着半块小巧精致的玉牌。
玉牌是吕昭的兵符,可以调动并州军。
自从梅枝出现在那儿,荀彧便一直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清冷而幽寂,令人想起冬日夜色下安静坠落的雪花。
不管四周倒下多少具尸体,甚至身旁垂坠的轻纱帷幔上都溅满了鲜血,目光所及之处皆浸染着浓烈的红,荀彧始终嗅不出一星半点令人作呕的甜腥。
这枝梅花看似温柔,实则无比霸道,散发的香气绕着他不动声色地合拢,形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且柔韧不可摧毁的屏障,隔绝了一切可能会令他感到不快的气息。
一如吕昭其人。
荀彧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缓地将梅枝揽入怀中。
香气蓦地靠近了。枝桠最顶端的一朵幼嫩花苞轻轻擦过的他脸颊,绸带贴着他的手腕坠落,发出清澈的“叮咚”声,随即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捞起,连带着玉牌一同滑入纹络清晰的掌心。
任凭不远处的战局有多激烈,荀彧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偶尔还能啜饮一点盛放在玉杯中的、据说是传自西域的葡萄酒,味道甘甜而不醉人,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开始是吕昭护着他,后来马氏族长丢下的那支“奇兵”终于从侧门绕了过来,又是貂蝉将他挡在了身后。
换成其他人,可能会难以接受被妇人保护,又或者觉得妇人舞刀弄枪,着实不成体统。但荀彧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既然有这个能力,就可以去承担相应的责任,过分拘泥于性别,反倒落了下乘。
荀彧不擅长近身搏斗,箭术倒是可圈可点,毕竟属于君子六艺中的一项,他从小勤奋练习到大,未曾有过半分松懈。但吕昭和貂蝉应对得游刃有余,在场所有人捆在一起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支援。
比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面子问题,荀彧在思考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他该怎么为吕昭善后。
吕昭并非残忍暴虐之辈,诛杀豪族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她从一开始就给出了选择的余地,假如豪族们能像湖阳县长那般识趣,配合她清查人口与田产,甚至都不必把所有兼并的土地吐出来,只需老老实实补上该交的税,她也不会对他们下死手。
可惜豪族们将田产看作命根子,把吕昭的好意当成虚伪的惺惺作态。
苍天可见,吕昭已经够手下留情了,作为一出生就占尽好处的封建贵族,即使无法超脱时代局限性,也应修身养性,克己复礼,慈和柔爱,而不是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否则有一个算一个,都该被直接吊在路灯上。
荀彧从未认为吕昭做错了,反倒很欣赏她的杀伐果决。此刻吕布不在南阳,豪族图谋不轨,若不能将其一举镇压,一旦起了动乱,必定后患无穷。
吕昭负责行动,荀彧就负责把控尺度。
他是优秀的谋士,是洞若观火的战略规划师,更是能总览全局的政治家。
他很清楚事情该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恰到好处,也知晓该如何操作才能最大限度化解因屠戮而产生的矛盾,令豪族畏惧服软,不至于被刺激得生出更加激烈的反抗之心。
现在吕昭已经行动完毕,接下来就是荀彧的工作了。
一只棕色的鸽子飞入敞开的窗户,落在荀彧面前的桌案上,乖巧地望着他咕咕咕。
荀彧回过神,解下密信,展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在心中将密文默默翻译。
信是蔡琰送来的,她说司隶校尉黄琬年纪大了,辞官回乡,路过宛城,前来拜访蔡邕,双方相谈甚欢。黄琬的妻弟来敏聪慧机敏,她父亲甚是喜欢,干脆将其收为弟子,留在身边。
来敏“恰好”出身新野来氏,他的妻子是新野邓氏的女郎,妻子的弟弟娶了新野阴家的女儿,儿子拜了章陵谢氏一族中以研究《左氏春秋》而闻名的谢该为师……
关系网就是这样一点点铺开的。
这张网络看似牢不可破,倘若有谁想背叛自身的阶级,做出一些损害士族共同利益的事,那人多半会被群起而攻之。
但如果只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另一部分人却能因此获得丰厚的好处……情况就会变相当有趣。
虞、曹、马三家作为反叛的贼首,被吕昭毫不客气地处理掉了。
少了很多人后,曾经被他们占据的资源一下子成了无主的。
这些多出来的、亟待分配的资源宛如一块块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甜美蛋糕,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吕昭端走了几块,剩下的留给荀彧自行处置。
荀彧一块没要,将其全部摆在了谈判桌上,当成筹码推出去。
缓缓吁出一口气,荀彧终于站起身,离开座位,去为这场鸿门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君侯,”隔着帷幔,他拱手一拜,“彧先行一步。”
“注意安全,”吕昭关切地叮嘱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