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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夏允平,公允承平

    先前,阿卿给人安排好屋子,又把人带到灵泉处洗漱。

    少年半睁着眼,面色比月亮还苍白。

    “喂,瞎子,你没事吧?”

    少年不回。

    阿卿心里埋怨:尊者还没用呢,怎么就坏掉了?

    但人是尊者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谁也担待不起。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迎棠单方面锤魔王的声音:“你坚持会,一会儿尊者就回来了。”

    少年不理会他。

    他只觉得全身发烫,浑身都痛,身上涨裂开一道道口子,迅速被灵泉治愈,又接着裂开。

    他可能快发病了。

    他体质特殊,修士都说他是最纯净的炉鼎,但他无法修炼,肉/体凡胎存不住纯净的灵力,几乎每月都要发一次病,散些灵力出来。

    四肢百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少年舔舐唇角溢出的血,紧咬牙关,后背脊梁骨僵成一条人棍。

    血染红了灵泉又被净化,周而复始,门外的阿卿嗅到一股特别诱人的气味。

    他疯狂咽口水,强忍馋意:“瞎子?”

    少年闷哼一声,想含糊过去:“我……兴许是饿了。”

    阿卿:“什么玩意儿?饿了?”

    阿卿还没具体问问他食草还是食肉。

    少年一仰头,竟晕厥过去。

    阿卿一惊:瞎子竟然饿晕了!

    他撒丫子就往门外跑:“尊者,尊者!”

    少年静静趟倒在灵泉里,脸白地吓人。

    血浸透他的皮肤,开闸了似的漫出来,一池赤红。

    迎棠刚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香气便迷药似的,让她眸子瞬间阔开一片红,魔气大盛。

    太上头了!

    她捏住鼻子,给自己下了个屏蔽罩,依然遮不住那股香得让人血脉喷张的灵气。

    “喂。”迎棠赶紧走过去,用指腹轻轻踹他的肩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大发慈悲给他降下治愈咒,也没用。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阿卿欲言又止,左右逡巡,还是退了出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迎棠绕后,架住少年的胳膊,把他往旁边台子上一扔,血成弧形撒一地。

    少年不省人事。

    他额头冷汗密布,滚烫如火,嘴唇一直在颤抖。

    迎棠赶紧朝他体内探去,灵力仿佛疯了一样往她体内涌。

    她来者不拒,边吸收边往里寻,好不容易拨开迷雾,发现他丹田深处伤痕累累。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她就看不懂了呢。

    刚才还好好的丹田,如今因为灵力太多,即将撑炸,筋脉也撑裂开许多口子,导致他痛不欲生昏死过去,血流满地。

    迎棠两指点住少年的额头,尽量把他体内的灵力吸走,再朝他体内输送一些她的灵力,保护他的筋脉丹田。

    她的灵力对一个刚堕魔的人来说如雪中送炭,很快也被他吸收,发生作用。

    须臾,少年的呼吸方平稳起来,血也凝固了,脸颊渐渐泛起血色,体温也降下来。

    迎棠收手,扫一眼他伤痕累累的身子,赶忙转眼,又看到水面倒影出她潮红的面色,一副吃饱餍足的神态。

    咳咳。

    备鼎嘛,虽然没有转正,还是可以“采”的。

    “阿卿,把人带到我房里去。”

    少年知道自己又发病了。

    浑身又冷又热,水火交融。

    往日的伤口仿佛都在溃烂,如万蚁爬过,痛不欲生。

    他想到东宫偏殿的那张冷床,从正殿里飘来的龙涎香像幽灵缠绕着他。

    大雪纷飞的天气,一颗炭火也没有的殿内冷的人牙齿打架。

    以前母后在的时候,总会给他描绘外面的世界。

    “阿回,你知道吗,天上是有月亮的,月亮弯弯的,和阿回笑起来一样。月亮边上,有好多星星,星星围着月亮,就像母后保护阿回。”

    “银河啊,就像天上的水,会在黑夜里发光,亮晶晶的……如果阿回修仙的话,也许就能飞上天去,碰一碰银河。”

    他说:“可是母后,他们说我不能修仙,我的灵力只能给别人用。”

    母后沉默良久。

    后来,父皇驾崩,母后被带走了。

    没人给他说花啊草啊银河的。

    乌云变幻,春去秋来,叶落渊都。

    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外面有刀一样的风,闯进来刮他的脸,风刃刺入他的骨头,冻得他只能抱住自己取暖。

    也没人在他病发的时候照顾他。

    多的是吓得颤抖的宫女,和背地里骂他丢了皇家脸的太监。

    夜里,总有吱呀吱呀的开门声。

    有时候,是二皇子手里攥着一根鞭子,小步过来,抬手就往他身上抽。

    他骂他是皇家血脉中最腌臜的,生来就要被人蹂/躏。

    血肉全部糊住,疼得他爬不起来。

    手臂疼,腿也疼。

    地上好冷。

    他不服软,却因为眼瞎,被他玩弄于股掌,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哭也不哭一声。

    有时候是老太监。

    晚上扯他衣服,掐他,打他。

    满足那点可怜的猎奇心。

    有时候是宫女们。

    用簪子、指甲扎他。

    她们还勾引他,企图让他满足她们的需求。

    还有修士们。

    抽他的魂魄似的,瓜分他身上的灵气。

    每一次都贪婪地取至他竭力,害他三四天都不省人事。

    他听过一句话: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他想做这样的人。

    所以他逃出东宫,原以为能隐居山林。

    谁知碰上奴隶贩子。

    他不听话。

    他们割了他的舌头,鞭笞他。

    他第一次哭了,眼泪和着血,黏在他的鬓角,粘得他撑不开眼皮。

    他看不见光。

    他甚至开始怕光。

    他想到魔域,那个传说中不见天日的食人之地。

    于是他一念入魔,杀了许多人。

    饮血的日子,在被修士、军队追杀中度过。

    他伤痕累累,快要死了。

    恐怕没有一个人临死前,会看到他这样污秽、阴暗的,像地沟里逃亡鼠辈一般的走马灯吧。

    血慢慢流失,一点一点抽干他的筋脉。

    身上没有一处不疼。

    疼就疼了,他想。

    早就习惯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股温润又霸道的灵力突破他的筋脉,淋雨似的,把他从头浇到脚,将他残破不堪的丹田包裹,弥合了他经脉的空隙。

    温温的。

    有一丝海棠花香。

    渐渐的,疼痛似乎被抽走,颤抖的身子也平静下来。

    魔域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打下来,在他脸上铺上一层淡淡的赤色。

    少年骤然惊醒。

    动作太大,身下的软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不小心压到榻边柔软的大床。

    大床上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淡淡的,轻轻的,像微风拂过白云。

    “……”

    他竟然还活着。

    少年静坐着,垂着头沉思。

    阳光下,他的睫毛泛出点点赤色。

    床上的迎棠翻了个身,嘴里嘟囔:“哪里来的偷花贼……找死……”

    少年:“……”

    “噗呲噗呲。”窗外,阿卿在用奇怪的语气词轻声召唤他,“瞎子,从左手边出来。”

    ……

    “整个魔域除了尊者,没人喜欢吃饭菜。你虽然堕魔了,但修为不高,会饿也算正常。”

    阿卿边唠叨边领着少年进到厨房。

    “咱们这儿大厨也换了好几个,前几日尊者不高兴,刚把厨子踹走,你要是饿,就自己烧着吃吧,别饿死了。”

    阿卿对这少年生出些许耐心。

    谁知道后来浴室里发生了什么。

    但他作为狐狸的敏锐第六感,还是捕捉到了尊者那一丝丝的害羞。

    够稀罕。

    阿卿一样样给少年介绍食材,带着他摸:“尊者以前想吃牛肉,但是魔域没有牛,我们就捉来东边海里的牛鬼,这就是牛鬼。”

    少年摸到一手黏腻腻软塌榻的血:“……”

    阿卿:“尊者想吃鱼,但魔域没有正常的鱼,赶巧东海新上任的文鳐姬上个月来找茬,被我们打死晒干做了鱼片。”

    摸过文鳐妖姬的“尸首”,少年突然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姑娘的口味与凡间无异?”

    阿卿勉强“嗯”了一声,凡间的事谁知道:“主上是曾经生活在人间的小妖怪,绝地天通以后才被关进魔域。绝地天通你知道吧?”

    “嗯。”

    原来,她也曾在人界生活过。

    阿卿带他把稀奇古怪的食材都过了一遍:“你自己烧吧,我走了。”

    让瞎子烧饭,怎么可能。

    阿卿也就给他介绍一点被处理过的食材,让他自己捧着啃啃得了。

    等阿卿大摇大摆出门去,少年攥起一根牛鬼的肋骨,若有所思。

    成魔以后有点好,就是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可以一直不睡。

    入睡后,迎棠能做梦,能引神识外放闲逛魔域,也能进入灵府学习。

    许多流传的典籍,都是迎棠读过之后用灵力凝成字,镌刻在灵府里。

    她的神识小人分裂成好几个,一个个嘿咻嘿咻地翻书,终于揪出一本当年消遣时读的《万物志》来。

    上一任天帝顺圣喜欢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万仙录》《万物志》,非常不务正业。

    关于补天石的记载,迎棠当初就是在这里面找到的。

    “有了。”

    她喃喃读道,“炉鼎,供人抽取灵力的修炼邪道……能聚灵而提炼者,乃天地之圣脉,灵力香气肆意,仙神道心不定者,亦往之。”

    总而言之,那个少年是圣脉,不是一般的炉鼎,就算是神仙也可能栽到他身上。

    圣脉在修炼路上会被觊觎,非常艰难。

    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少年很特殊,他似乎非常残缺,眼睛天生就瞎不说,灵府一片残破,就像破了的屋子总漏风,还很难修补,根本无法修炼。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读着读着,迎棠忽然一个激灵,扬起小鼻子嗅了嗅。

    好熟悉的肉香,像是……牛肉面?

    她从识海中出来,翻了个身,素手撩开床边的帐幔。

    朦胧纱影间,少年怕面倾了,又怕碰坏她的东西似的,一手端着碗面,一手小心翼翼地摸索。

    迎棠疑惑:“你做的什么?”

    少年停下来,别过头用耳朵对着她:“牛鬼面,抱歉,吵醒姑娘了。”

    牛鬼面,听着就不怎么样。

    他这是要讨好她?

    迎棠有点受用,她慵懒地起身。

    柔软如波浪的裙裾荡开几分海棠花香。

    少年微微怔愣,很快又恢复寻常。

    他摸到桌子,把面放在桌上:“多谢姑娘又救了我一命,听闻姑娘想吃牛肉面,这才尝试一番。”

    叮铃铃。

    她脚踝上的琉璃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说了,你在我手里,生死都由我定。”

    迎棠与他擦肩而过,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紫玉梳,边梳头边质疑他:“你是瞎子,怎么煮面。”

    少年抱歉地垂下头:“不太会,手艺一般……所以失败了很多次,浪费了不少牛鬼肉,抱歉。”

    “你叫什么名字?”

    “夏……允平。公允承平。”

    “哦,允平。允平……”

    她淡淡的重复了好几遍,把它记在心里。

    少年眉峰微微挑了一下。

    “允平,来帮我梳头。”

    夏允平也不拒绝,他本着“备鼎”的职责,慢慢摸过去,接过那把紫玉梳,暗自摩挲了几下,方问:“姑娘想梳什么发髻?”

    他这么问,迎棠就多了几分期待:“你会什么?”

    “我都不会。”

    迎棠:“……”

    你逗我?

    她透过镜子不耐烦地睨他。

    夏允平那张清俊无双的脸,在魔域邪乎的赤阳下如红枫潋滟。

    他语气温柔的三月和风一般,神情认真:“姑娘想梳什么髻,我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