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回听风苑时,谢原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正在院门巴巴地等着他。
见谢湛回来,谢原立刻殷勤地上前迎接,兴奋道:“堂哥,你终于回来了!”
谢湛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觑了一眼矮他半个头的白衣堂弟,“作甚?”
谢原一边追谢湛脚步,一边急切地恳求道:“堂哥,我是来找你出个主意,我明日该送多少钱去堂嫂家。”
“堂嫂?”谢湛终于停足,眉目间尽是玩味。
“别的堂哥家的,不都唤的是堂嫂?”谢原回。
谢湛轻呵一声,婚期尚未定下,那扶萱还不知何时进门,如今在谢家落个水,竟然还落出一个表忠心的了。
可再想及方才母亲的耳提面命,顿时没来由地烦躁不堪,他敷衍道:“她不是说了么,你的命值多少,你就送多少。”反正那扶萱也只是故意在气人,不是真要他的钱。
谢湛的话大概与没说无甚区别,谢原脑子一向简单,哪能揣摩到其中意思?他拧紧眉,愁苦地看着他堂哥挺拔又冷漠的背影,转身求助地看着石清,“石大哥。”
石清连忙拱手,“三公子。”
谢原目光诚恳,“你说堂哥这是何意思?我该给多,还是少些?”
石清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说道:“先前听说,准夫人平素最喜欢上街采买。”
谢原恍然大悟,双眸一亮,“啊!我懂了!我这就去凑钱,保准使堂嫂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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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谢湛如常到了大理寺上值。
他先去宗案室查阅了一番宗卷才回自己那屋,甫一路过手下的寺丞们办案那屋的门,便听见李寺丞朝人抱怨:“你说说,你说说,又来!短短十几日,这可是京兆郡送来的第三起了,十州之地若是都这般,我们还办不办其他案了。”
大梁实行州、郡、县三级制。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京兆徒刑以上案件,以及大梁十州及州下属郡县的疑难案件。京兆郡作为京畿长官,仅负责建康城及下辖九县,送来大理寺的案件,不过数案中的九牛之一毛。
郑寺丞颇为无奈地回应道:“可不是。可又有什么法子?那些个主,谁又轻易惹得起?好在这政策当下只在京兆这处试行,能给我们缓缓劲。”
谢湛大步迈过门槛,问道:“京兆郡送来的什么案子?”
见是上峰,二人连忙起身见礼,李寺丞回:“再是一个因登记白籍户籍而起的。只这回,不是将官府的人打地头破血流,而是打了后,还将人给扣下了。”
谢湛眉头一皱,又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数十年前,因北部战乱,北方之国大周逃了许多难民至大梁,彼时先帝念在大梁人力匮乏,同意几公重臣之意,将人全数接收下。且为使其安定生活、防止动乱,对其免缴税、免徭役、免兵役,户籍使用白纸记录,这类人被简称“白籍”,以示与大梁本土户口的“黄籍”相区别。这批人无疑便是最实惠的劳动力,获得了各大世家的青睐,成了各家田地和庄园里的特殊人口。
近年来,白籍早已渡过困难之时,现下生活与黄籍无甚差异,且混入白籍之人越来越多,加上黄籍对白籍之人特殊权利愈加不满,穆安帝于二月初准了太尉提议,将“白籍”户籍明文登记,正式转为“黄籍”。由京畿地区,即京兆郡下辖之地,率先实行。
作为世家大族的公子,谢湛自然知晓世家为何不愿配合。
这便是,要将他们手里不纳税的人,归入纳税之人中,往后,各家往朝廷交的税赋便会增加。
因此,这登记户籍之事,便受到了个别家族反扑,近一个月来,殴打清查之人、隐匿户口之事频有发生。
只不知,这次明目张胆敢罔顾律法,扣押朝官的,又是哪家?
见谢湛投来问询的目光,李寺丞道:“这次是在永世县的云裕山庄,是余家三房余冰产业。这次带头打人的是余冰的侄子余浩,被打又被扣下的,有两人,一个是张家五公子张常明,一位是扶家三公子扶谦。”说到后来,李寺丞抬眼偷摸看了谢湛一眼。
听到扶家,谢湛眉尾微挑。
郑寺丞补充道:“张常明是侍郎,扶谦是郎中,目前均任职左民,这案便是左民的人去京兆郡报的。”(注1)
二人均为五品朝官,从属于统领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这五曹庶务的尚书台。初入尚书台的称郎中,满一年的称尚书郎,满三年的称侍郎。
谢湛抬手揉了揉眉心。案不算难,怕是后续登门求情的人却不少。
这,无论是扣人的,还是被扣的,牵扯到的后方背景均颇复杂。
就说此案涉及到的余家、张家、扶家罢。余家、张家都是大梁王、谢、余、刘、周、张这几大鼎鼎世家中的一员,且,余家还是当今皇后母家。扶家虽为新士族,却正得穆安帝重视。
他道:“执我令,派人去云裕山庄,先将张、扶、余三人带来大理寺。”
李寺丞似得了曙光,规矩道:“部下这便拟个搜查令请谢少卿签。”
在朝中,谢湛这位大理寺少卿,有时能比他的上峰杨寺卿还具几分威严,不仅因其能力出众,还因其背景深厚。
单单凭一个顶级世家的出身,他便可以做到查案审案时无所顾忌,极少受制于人,故而做事果决,手段狠辣,是建康出了名、世家也不愿惹的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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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谢府落水,扶萱便发了两日高热。
第三日,她刚转醒,喝完药,就听得玲珑与她说起这几日扶家发生的大事——三公子被人打断了腿,现下还在大理寺监牢中候审。
“谦哥哥被人打断了腿?何人所为?他将将上任左民郎中,又为何被突然收监?”扶萱美眸大睁,满脸不可思议。
“三公子带人去永世县清查户籍,就不知怎地,与人打起来了。”玲珑回,“那边山庄的管事告他,说他将余家的三郎打成了痴傻儿。”
“谦哥哥素来与人为善,怎可能莫名打人?定是被人栽赃!”扶萱怒道,话毕便准备起身,穿衣出门去大理寺探监。
玲珑见她脸色苍白又动作急切,立刻阻拦道:“女郎你先别急,现下已过了衙门上值时辰。明日开堂会审,届时我们再去罢。”
扶萱只得收了动作,皱眉问:“伯父和阿父可派大夫去了?”两位长辈身处官场,不便亲自出面,但事关三堂哥身子康健,岂会袖手旁观?
玲珑点头,“昨日便派了的。嘉阳长公主亦是去了,可大理寺那处,因尚未定案,只允许大夫进,不允许旁人探监。”
“大夫怎么说?”扶萱又问。
“不太好……大夫说,腿伤的很严重,且伤后耽误了整一日一夜,错过了最佳诊治时辰,往后,怕是会落下病根。”玲珑如实回道。
扶萱身子一晃,谦哥哥是扶家心气最高的儿郎,不像其他五位惯常粗糙的堂哥,他历来十分在意外貌,若是瘸了,可如何是好……
“听说三公子能被带回来,还是大理寺少卿亲自去了永世县,那个山庄才放人的。”玲珑补充。
“是么……”扶萱喃喃道,“谢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