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宽恕了她◎
顾栖迟十岁的时候,被拨到后宫侍奉妃嫔。
她侍奉的是一位进宫不久的娘娘,前几日刚刚被封为婉嫔。婉嫔很是年轻,也很是漂亮。
她待人很好,鲜少责骂宫人,还常会赏给他们些吃食与精致的小玩意。
顾栖迟年纪不大,瘦瘦小小并不起眼。因而寻常只是在外院侍奉,清扫清扫院子、侍弄花草或是跑跑腿,并无进内院的资格。
直到有一日。
赶上内院的宫女们较为忙碌,她们便吩咐顾栖迟直接将新摘的花草放进里屋。
顾栖迟放好花瓶从屋中出来,正好撞见皇帝携着敬事房的领侍走进来,给婉嫔送上新做好的绸衣。
她垂着头恭敬行礼,而后便匆匆离去。
顾栖迟并没把这个当回事。
可傍晚的时候,她却被掌事姑姑叫过去,安排到了里院服侍。
“姑姑,怎么突然给我升了职?”顾栖迟仰着头,眨眨清亮的眼睛。
姑姑只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句:“这是赵公公的意思。”
赵公公就是那位敬事房的领侍,是个不小的官。
顾栖迟起初并不懂赵公公为何突然会注意到不起眼的他,也不懂姑姑的叹息是什么意思。她只按照姑姑的吩咐,从此之后进了里院服侍。
皇帝很喜欢婉嫔,总是传唤她侍寝。
之前顾栖迟对此不甚关心,可她如今进了里院,是需要随着婉嫔一同前往的。
婉嫔的贴身侍女叫春雨,是个十五岁的清秀姑娘。她把顾栖迟拽到一边,细心嘱咐各种事项。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注意事项。婉嫔进去服侍,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过是在外面静静等着罢了。
顾栖迟安静地候在门外。
她站的位置离门并不是很远,所以她可以清晰地听见婉嫔时不时发出的短促的痛呼以及低低的抽泣。
等到侍奉完毕,婉嫔出来时,她瞧见婉嫔身上多了数道细细的血条与红痕。
春雨习以为常地将她搀回宫中,垂下厚厚的床幔,轻柔地为她上药。
顾栖迟觉得在里屋呆久了,自己身上都多了些清淡的药香。
又是数日。深夜,顾栖迟守在门口打了个哈欠。
这已是她第三次跟着婉嫔过来,她抬头瞧了瞧四周,轻轻扯了扯春雨的袖子。
“春雨姐姐,我想问你件事。”
“所有的嫔妃来这里都会哭吗?”
“我不知道。”春雨轻轻摇了摇头。
“娘娘不痛吗?”顾栖迟继续问道。
“只要娘娘高兴,那就不觉得痛了。”春雨直直望着前方,不知在看些什么。顾栖迟抬眼望去,却只看见少女一双空洞的眼瞳。
“噢。”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顾栖迟以为日子会这样无趣又平淡地继续下去,直到一日,她又看见了那位敬事房的赵公公。
赵公公将她和春雨一起叫了过去。
她们被带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房间不小却很是空旷,只在中间摆了一把沉重的木椅,雕刻精致,看上去和这个屋子格格不入。
赵公公锁上房门,撩起袍子在木椅上坐好。
“抬起头来。”阴柔粘腻的声音响在耳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听上去让人汗毛竖立。
顾栖迟抬起头,看见赵公公一双浑浊涣散的眼。衰老惨败的身躯几乎嵌在椅子里,松弛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棕色斑点。
“认得我吧。”阴冷的视线如毒蛇一般绕着两人缠了一圈,赵公公伸手抚着尖利灰白的指甲,轻声问道。
“回公公,认得。”
春雨当即恭敬行礼,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
“不必这么拘着,起来吧。”赵公公随意摆了摆手:“咱家叫你们过来,是因为瞧你们是个好苗子。”
他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冰凉的手指扣住下巴,尖锐的指甲嵌进软肉里,留下持久的刺痛。
顾栖迟觉得自己闻到了一种腐败的味道。像是在暗无天际的沼泽之中,破碎腐败的藤蔓缠住身体,将你缓缓拖下地狱。
“你们两个算是宫中长得不错的。”赵公公收回手指,轻轻捻了捻:“只要听从咱家的吩咐,咱家保你们能飞上高枝。”
“怎么样啊。”
这不是询问,更不是所谓的惜才,顾栖迟觉得这更像是让她们无法拒绝的威胁。
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很好。”
“从今日起,以后每隔五日,你们二人便到这里等我。”或许也是料到二人不会有什么反应,赵公公满意点头,嘴角扯出个阴冷的笑来:“若是不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理了理衣袍便率先出门离去。但顾栖迟和春雨都能猜出他的未言之语。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罢了。
或许两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日,是她们仅剩下的,可以被称为“生活”的日子。
顾栖迟很少陷入这种绝望的情绪之中。
就算她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与朋友,她还是咬着牙挣扎着想要爬出泥沼,想要活下去。
可现在她觉得活着是无比的恶心。
她厌恶一次又一次的无休止的辱骂。
她厌恶如奴隶一般屈辱地跪在地上做出乞求的姿态。
她厌恶所谓的“教导”,厌恶总响在耳边的那句——“你是最下贱的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与希望。”
她厌恶粗糙的麻绳死死扼住脖颈的窒息感,她厌恶滚烫烙铁灼烧皮肤的尖锐刺痛,她厌恶细长皮鞭抽打在身体上的血痕,厌恶那用来涂抹伤痕的、上好的药膏,她厌恶每次羞辱过后被赏赐的一小枚金叶子。
她厌恶遍体鳞伤、苟活于世的自己。
从恐惧,到痛苦,再到如今的麻木。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什么。
顾栖迟常爬到高墙上抱着腿望月亮。
月亮很亮,却又不像太阳一样亮得刺痛眼睛。在顾栖迟眼中,月亮很干净,似乎月光照到身上,会洗涤干净所有残留的污秽。
她觉得,在月光之下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会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些吧。
所以她在正月十五的晚上,走向皇宫角落的深井。
这日是元宵节,宫中设宴,莺歌燕舞,热闹非常。妃嫔宫臣聚集在一起恭贺佳节,宫中的驻守的侍卫也大多守在宴会厅外面。
顾栖迟只觉得脏。
她褪下棉袍,只穿着里衣,在井口面前停住。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月亮,而后缓缓坐到了井口边缘。
皇宫中的深井,几乎都埋葬过枉死的怨灵。顾栖迟特意选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井,或许能成为葬身于此的第一个人。
井很深,水也很清,清澈得能让顾栖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
冰凉的手指抚上脸颊,凸起的颧骨硌得手有些疼。
惨白,麻木,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顾栖迟苦笑一声,望着水中枯槁的、如同步入迟暮的自己。
或许就这样结束吧。
她想。
不用再担忧如何活下去,不用再受到任何折磨。
她可以真正得到解脱。
她闭了闭眼,手伸到背后抓住井口边缘。
她准备跳下去了。
可是,她鬼使神差地又睁开眼看了看自己。
似乎自己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极模糊的半圆。朦胧地罩住她,留下浅淡缥缈的光。
那是月亮。
那窄小的井口,居然装得下她和月亮。
顾栖迟突然收回了脚。
她缓缓从井口边爬下来,穿过寂静的树林,穿过一道有一道的宫墙。
她抬起头,露出三年以来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月亮宽恕了她。
她也要宽恕自己。
她开始寻找机会。
她在暗中蛰伏,在不同人中周旋,她在等待时机。
终于,她等到了。
陆廷接管司礼监掌印后,对宫里所有的宦官进行了一场大清洗。
赵公公也在顾栖迟明里暗里的怂恿下被除去。
那一日,顾栖迟觉得自己的世界,再一次亮了起来。
“春雨姐姐,我们自由了!”
她雀跃地拉住春雨,带她看到那个埋葬了无数痛苦与折磨的屋子的废墟。
“真好。”顾栖迟展开双臂,似乎在拥抱日光。
“......真好。”春雨低低叹了一声,眼瞳中再次划过顾栖迟不曾看懂的东西。
顾栖迟本想扔掉所有赵公公“赏赐”的金叶子。
但她想了想,觉得好歹是钱,留着还是有些用处。所以她把所有的金叶子融掉,重新制成一把金锁。
把这段记忆永远锁住。
她从未用过赵公公给的赏钱,故而也觉得现在没有赏钱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很不错。
她以为春雨和她一样。
一样因逃离这段屈辱的过去而感到庆幸。
直到她看见春雨留下的遗书。
她发疯了一样去找她,终于在那个熟悉的深井中看到了她。
苍白的,浮肿的尸体,涣散的眼瞳空洞地凝望着人间。
这口井,终究还是埋葬了一个皇宫的魂灵。
捏着遗书的手剧烈颤抖,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颓然倒地。
春雨明明和她一样厌恶这一切。
她总是在说——
“我真的好疼。”
“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也快要撑不住了。”
原来这些话都是假的。
遗书被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洇晕,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厌恶那段黑暗的日子,可我更厌恶现在重新变得穷困卑微的生活。”
“当我失去了那些金银与特权,我发现现在日子让我根本活不下去。”
“我发现我居然不排斥,甚至开始怀念那段日子,可这样的事实让我更加厌恶现在的自己。”
“原来我是如此的不堪。”
“谢谢你将我拉出泥沼,又让我坠入地狱。”
顾栖迟突然低声笑了。
原来害死她的,竟然是自己。
顾栖迟终于明白那日,寝殿外面春雨对她说的那句话。
“只要娘娘高兴,那就不觉得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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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比我想得更难受】
【唉,此时可以有一个抱抱】
【九敏,顾宝真的很不容易,也很坚强了呜呜,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住这样的事,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