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皇宫,寿康殿。
正殿里烟雾缭绕。屋子正中的丹炉中火光旺盛,上方源源不断的冒着白烟。谢玄在丹炉旁边安静地站着,身着绛紫色的卷云袍,衣袖边可见金色的莲花花纹。皇上穿着龙袍坐在斜后方的椅子上,一眨不眨的盯着丹炉,目光炽热。
屋中的人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丹炉中火苗窜动的声音和蒸汽尖锐的呼啸。
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谢玄懒洋洋地抬了眼皮,缓慢的打了个响指:“停。”
屋中两边后者的侍从赶忙上前把丹炉的火扑灭,拿着铁具挑开炉鼎正中的盖子,拎出来一个小小的模具。
模具里包了好几层,最里面躺着几粒丹药,散发着绵密的药香。
谢玄把它接过来,放到鼻尖轻嗅。
皇上早就站了起来,急切地跑到谢玄旁边,不停地搓着手掌:“国师,这次的丹药炼制的怎么样?”
“极好。”谢玄一脸高深莫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
“只是什么?爱卿但说无妨!”皇上想要拿丹药的手顿了顿,急急的开口,满眼的求知欲。
“陛下的修行已至瓶颈期,亟需臻纯之气,仅凭丹药怕是不行。”皇上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示意他继续说。
“修仙之道,奉行阴阳平衡。陛下此时阳气过重,需要用臻纯的阴气调和。这臻,意思是要与陛下神息契合,这纯,则是要不受外物沾染。”
皇上点头如捣蒜,皱着眉问道:“国师,朕应去何处寻这臻纯之气呢?”
“陛下不必着急,三日之内,必会寻到这臻纯之气。”谢玄背对着皇上,满眼冰凉。
顾栖迟依旧是半梦半醒熬了一夜。
昨日不怎么美好的经历自然而然带来了不怎么美好的睡眠体验。
她顶着一头鸟窝一样的杂毛,带着半永久的黑眼圈不大情愿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她像往日一样走到桌案前,先是倒了杯蜂蜜水润嗓,然后喝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红枣枸杞水,最后打开那个黑漆漆的罐子。
细白的指头伸进去摸了摸,却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眉头皱起,把手拿出来,又把罐子举起来轻轻晃了晃。
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又使劲晃了晃。
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又不死心地走到窗户前,对着光把罐子举起来,终于看见它空荡荡的内里。
顾栖迟面无表情地放下罐子。
几秒后,屋中传来一声暴躁的叫喊:“顾十四,没有了!!!”
顾十四飞一般跑了过来,他披着个袍子匆匆推开门,气喘吁吁道:“督、督主,什么没有了?”
顾栖迟窝在软榻上,冷着脸举起罐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十四表情顿时有些微妙,他顿了一会儿,而后有些迟疑地开了口:“督主,我记得,这个……不是才拿过来一罐新的吗?”
“吃完了。”顾栖迟扬起下巴,黑珠子一样的眼睛眯了眯:“怎么,不可以吗。”
“当、当然可以!”
顾十四从善如流地接过话,然后上前两步把罐子接了过来:“我这就去给您换一罐新的。”
“要满满的。”
“……”
“好的呢!”
顾十四一脸便秘表情,捧着罐子在门口晃了晃,然后压低声音又小心翼翼说了一句:“督主,这东西油性大,一次还是不要吃太多,不然容易上火。”
他不等顾栖迟回应,话音刚落便利落地滚了。
顾栖盯着不停晃动的门帘不说话,两条腿无聊地晃来晃去,然后肩膀一塌往后一躺——
经典的死宅瘫。
不过顾十四说得没错,这东西她最近吃得确实有些多,导致她现在……
有点便秘。
她皱着鼻子揉了揉肚子转头看向桌子上放的半杯红枣枸杞水。
罢了。
明日换成菊花枸杞茶好了。
早上的小插曲搞得顾栖迟一整天的兴致都不大高。
这导致她听见番子汇报国师给东厂送来了礼物时也没什么反应。
甚至不想下地。
然而国师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就算她再过肆意,国师的面子也不能不给。
她淡淡应了一声,然后罩了件还算体面的袍子,懒踏踏地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一套动作被她做得缓慢又黏糊,像是锅里熬出来的糖浆,扯出来长长顺滑的糖丝。
顾十四已经在正厅候着,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蓝色卷云袍,看起来精神又俊逸。不过少年不像往日那般笑嘻嘻,而是脸上写满局促。更诡异的是,耳垂还有些未褪尽的薄红。
厅堂墙边摆了好几只精致的灯盏,嵌在梨木灯柱上,泛着淡淡的莹光。若用手指戳一戳会发现它们手感极好,好似戳着人的面皮。灯套材质细腻,贴近了看,可以看到淡淡的纹理。
国师送过来的礼物把东厂的前院儿塞得满满当当。好些个漆木箱子敞开了口,露出里面金灿灿亮晶晶的内里。
而送礼物过来的贺清,则是气定神闲地在院子里站着,身后还有几朵粉红的人影。
两个人在院子里相对而站,偶尔目光接触时皆露出尴尬的僵笑。
顾栖迟从寝屋过来,看到顾十四的表情时不由皱了皱眉。她随即将视线转向院子,看见那些人和箱子,眉毛顿时皱得更紧了。
“贺清参见顾督主。”贺清瞧见顾栖迟,忙站直理了理衣襟,而后朝她行了个礼:“国师听闻陛下对督主委以重任,特送来礼物,预祝顾督主办案顺利。”
顾栖迟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语调平平地敷衍:“顾某多谢国师好意。”
她扫了一圈地上的箱子,抬起手指摇了摇,身后便迅速来了几名番子,利落地将这些箱子搬进里院。
贺清看着他们井然有序的动作,兀自思忖,倒是对东厂的人多在意了几分。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回过来瞟了瞟顾栖迟,却发现她垂着眼帘,似乎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顾栖迟确实懒得理他。
她此刻正伸出手百无聊赖地摸着圆润的指甲,想着中午应该吃些什么。
贺清清了清嗓子。
气氛过于尴尬,但国师交代的任务还是要完成。
他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走上来。他脸上摆着礼貌招牌的笑,终于又开了口:“顾督主,如今正是年关,国师怕您过年无趣,还特意挑了府上三个美姬为您解闷儿。”
三朵粉红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肢,风姿绰约地走上前来。美人身量窈窕,走起路来裙摆摇曳,像风中三朵沾了露水的娇花。
顾栖迟闻言抬起脑袋,而后被浓郁的脂粉气熏得皱了皱鼻子。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没想到这人还是摆明了想要往她身边送人。
国师的手伸的着实长,现在还妄想伸到东厂。
不过这人她若是不收,只怕国师不会善罢甘休。这回是女人,谁知道下回又是什么。
不过,给太监送女人……
也真有他的。
顾栖迟拄着下巴,盯着这三个女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她们勾了勾手指。
三朵娇花上前几步,朝她盈盈一拜,而后抬起头,露出姣好的面容。一双双眸子顾盼流离,欲语还休。
“十四,把她们好好安置了吧。”
她视线在这些女子轻薄的衣服上顿了顿,低声吩咐顾十四。而后她转向贺清,摩挲了下手指,声音淡淡:“替我谢谢国师的好意。”
说罢,她便转身走进屋里,一旁的番子则走过来朝贺清比了个请。
这便是送客了。
贺清巴不得赶紧离开,待在这里尴尬又诡异,那些番子的眼神可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他跨过门槛,回头看了看这黑白对比鲜明的方正房子,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任务完成。
顾栖迟回身进了房间,却是叫住了正准备安顿女子的顾十四,打发其他人把她们带走。
她盯着顾十四颜色渐渐正常的耳垂,漆黑的眼瞳幽幽眨了眨:“顾十四,你耳朵红了。”
“啊?!”
顾十四整个人猛地一抖,而后手忙脚乱地捏住耳朵。
“怎么,他和你说什么了?”
屋子桌案上摆着一碗包好了的板栗,顾栖迟流畅地倒在椅子上,伸手摸了一个板栗塞进嘴里。
“倒、倒也没说什么。”
顾栖迟咬着板栗直勾勾盯着他。
顾十四捏着耳朵的手依旧没松,本想胡乱搪塞过去,晃到嘴边的话却又被顾栖迟的眼神吓了回去。
唉。
他认命地把手放了下来。
“督主您没来之前,那个贺清说了些……话。”
时间回到半柱香之前。
贺清带着礼物登门,顾栖迟那会儿还在屋里瘫着,顾十四便赶紧先过来撑撑场子。
看到贺清还带了三个女人,顾十四疑惑之余,难免开口多问了一嘴。
谁知那贺清看上去一副知书达礼的君子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过分轻佻。
贺清见顾十四朝他身后的女子看了看,又见他一副少年模样,在国师府上潇洒惯了,便起了几分逗弄心思。
“这三位,是我们国师府上顶级的手艺人。”
贺清往后面让了让,然后给顾十四逐一介绍起那些女子来。
他指了指第一位女子。
“轻拢慢捻抹复挑,试过的人都说好。”
女子配合地朝顾十四抛了个媚眼。
“横看成岭侧成峰,跋山涉水显神通。”
第二个女子福了福身子,不停颤动的某处晃得人有些眼晕。
“还有这位……”贺清指向第三名女子,却是顿了顿。
“□□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第三个女子一直垂着头,却是连看都不敢看前面的人一眼。
“国师不知顾督主喜好,便送了不同的人过来。”贺清悠哉地介绍完,见顾十四表情不太对,坏笑着压低了声音:“若是督主都不喜欢……你可就有福了。”
他话音刚落,瞥见来人的衣角,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又恢复了最开始一本正经的模样。
顾十四脸色不对倒不是因为贺清说的话,毕竟那些话听起来乱七八糟,他也没大听懂意思。他的局促,纯粹是因为那几位女子。他年纪本就小,也未曾见过什么女子,如今三位衣着轻薄的姐姐们在眼前晃来晃去,着实是不小的视觉冲击。
或许还有嗅觉冲击。
搞得他有些招架不住罢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情节简单,耗时很短,影响不小。
顾十四结结巴巴说完,掀起眼皮偷偷看了看面前的顾栖迟,还是把自己疑惑的问题问了出来:“可是督主,那个贺清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顾栖迟:“!!!”
顾栖迟现在脸黑的一批。
心情极差。
非常愤怒。
她在心中疯狂问候贺清的祖宗,恨不得现在就掀桌而起,扛刀把人剁了。
可惜不能。
面前这朵刚被摧残的小树需要重新扶正。
顾栖迟清了清嗓子,摆摆手把顾十四叫上前。她努力平复呼吸,让脸色缓和了些许,然后斟酌开口。
“他说的话就是普通的……字面意思。”
“她们三个确实是手艺人。”
“比如第一个,你觉得她是干什么的?”
顾十四摇了摇头。
“她是做鞋垫的。”
“归拢材料穿针引线,鞋垫做出来之后用的人都说好。”
一杀。
“第二个,那一看就是可敬的木雕工作者!跋山涉水只为找到那一块木头,雕出来的东西才能错落有致。”
二杀。
“第三个,那是刚刚入行的园艺师。练习许久,今日是她实践的开端。”
三杀。
顾栖迟一鼓作气胡诌完,然后拍了拍顾十四的肩:“如今懂了吗?”
顾十四懵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听起来好有道理,督主说的话准没错!
他朝顾栖迟行了个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壳:“多谢督主!”
“我这就安排她们去干活!”
顾栖迟:“……”